我的父亲是镇子上有名的老秀才。
他一次次地考，又一次次落榜。
旁人说起他皆是叹息，叹他命里根本就没这个福分。
直到那日，邻居们将我家团团围住，满脸堆笑。
自我有记忆以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父亲的笔墨纸砚，都是靠着母亲没日没夜绣的绣品换来的。
破败的家里，成堆的书籍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就着昏暗的烛光，我在母亲怀里入睡。
有时夜半醒来，迷迷糊糊间仍能看到父亲伏案苦读的背影。
我听着邻居们的冷嘲热讽长大，也曾向母亲埋怨过。
为什么别人的父亲都外出干活，挣钱养家，而我的父亲却每日只知道抱着他那堆破书。
母亲低头干着活，无暇看我，绣花针灵巧地在她指尖舞动：
「小满，你莫怪他。
那是他的心病啊。」
年幼的我不知道所谓心病是什么，只知道随着弟弟的出生，我们家的日子愈发拮据。
母亲的眼睛渐渐熬坏了，只能厚着脸皮找外公接济一二。
那日，我头一回听见母亲对父亲发了好大的火：
「你不替自己考虑，总得想想小满和小齐啊！」
父亲那张因常年泡在书堆子里而麻木的脸上出现了哀求的神色：
「晚娘，再让我考一次吧，最后一次。」
我看见母亲背过身去，语气愈发绝望：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哪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的争吵并没有结果，父亲仍抱着科举入仕，平步青云的绮梦。
我们贫寒凄清的生活也就这么继续过着。
所幸，我继承了母亲的一手好绣功，能卖些绣品帮着家里减轻些负担。
秋日里平平无奇的一天，家门口传来好大一阵喧哗。
我不明所以，正准备去看看情况。
父亲赤着脚，散着发冲了进来，嘴里念叨着什么。
「我中了！我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定可以！」
他跑着，笑着。
而后被地上的书本绊倒，竟晕了过去。
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疯癫的模样，我害怕得哭了起来。
母亲在众人的恭喜声中走过来。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总是满面愁容的她此刻笑得如此灿烂。
住隔壁的王婶敲了下我的脑门：
「这死丫头，哭什么。
你的好日子就要来喽。」
接下来的几日，我家从未那么热闹过。
向来看不起我们的街坊邻居此刻都成亲密无间的至交好友了。
一个个拎着鸡鸭米粮来做客，满面堆笑地跟父母交谈，话里话外离不开一句重点：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啊。
第二年，父亲赴京城应考。
他置办了一身行头，寄托着全家人的希冀，光鲜亮丽地去；回来时，已然骑着高头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红光满面。
邻居们都在议论，难掩语气中的羡艳，说是父亲考了个好名次，得了个好官职。
他下马，走到母亲面前，深情款款：
「晚娘，这些年你陪着我受了不少苦，还连累了孩子们。
往后，我定不负你。」
被父亲搂在怀里的母亲喜极而泣。
周围的妇人见这一幕，眼中的嫉妒藏都藏不住，嘀咕着母亲的命真好。
她们似乎忘了，这些年是如何嘲笑母亲嫁了个废物。
弟弟尚未到懂事的年纪，傻乎乎的在一旁闹着要骑马，逗得大家发笑。
我也跟着笑。
年少的我已经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离人群稍远些的地方，我一眼看见邬远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所在的方向。
「邬远！你在看啥呀？」
我唤他。
他挠了挠头，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笑。
「小满，恭喜你啊。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你父亲那样出人头地。」
邬远是对门林寡妇家的独子，他的父亲早些年外出打猎时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
这些年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比我家还要拮据。
但跟父亲一样，他也有着考取功名的梦想。
平日里没少来我家里请教父亲，或与他探讨书中的学问，有时还会念一些新学的诗句给我听。
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我自然是听不懂的，但我喜欢他看书时候认真的模样，眼前的少年虽出身贫寒，却文质彬彬，俨然一副俊逸书生的模样。
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修长的手指握着毛笔，写出来的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好看得很。
「邬远，你肯定可以的。」
我给他鼓劲儿。
在我看来，邬远这样聪明又刻苦的人考不上才奇怪呢！
父亲要去京城任职了。
骤然要离开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我有些不舍和慌乱，但他们都说，我们到了京城是去见世面的，去享福的。
我默默收拾着行李。
父亲说，带上些衣物就好了，其他破破烂烂的东西没必要带到京城。
耳边响起小石子砸到窗沿的声音，探出头去一看，是邬远。
我出去迎他。
「你是来找我父亲的吗？他上别人家做客去了。」
「我是来找你的。」
听了这话，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邬远每次来我家都是跟父亲讨论学业的，鲜少会专门为我而来。
「小满，你们明天就要走了。
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他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是个木头簪子，上面的花纹歪歪扭扭，粗细不均，一看就是个新手刻出来的。
「我不擅长做这类手工活，还望你不要嫌弃。」
邬远说得一脸认真，我想到醉心于学业的他拿着刻刀时笨拙的样子，愈发不舍得离开。
鼻头酸酸的，又不想在他面前哭鼻子，只好嘴硬道：
「不好好念书，花时间刻簪子做什么？」
怕语气太过冷漠伤了他的一番用心，我赶忙又补了一句：
「你一定要加油啊，我在京城等你！」
完了完了，越说越不对劲，这话像是我在跟他表白似的。
我羞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他揶揄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一言为定！一定要等我！」
身后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喊。
回到屋里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心扑通扑通地跳。
我深呼吸几口，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但邬远含笑看向我的样子却始终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仲满，你完蛋了。
…
翌日，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告别住了十几年的小镇，搬到了京城里一处小院。
虽然不大，却比我们先前住的小破房子好上太多。
京城的风水养人啊。
再也不用就着昏暗的烛光作绣活，再也不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缩减每日的开支。
我穿上了从前只在画片里见过那些京城小姐们时兴花样和料子的精致锦裙，身上发簪手镯这些饰品也多了起来。
前些年穷苦的日子在如今想来竟像梦一样遥远。
然而衣食住行上富足了，内心的贫困却没有离开我。
即使穿上了绫罗绸缎的我似乎还是从前那个靠卖绣品生活的小镇姑娘。
时间过得很快，在这样飘飘然、不踏实的日子里，我感觉，父亲变了。
父亲对母亲提出要纳妾的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十多年的枕边人：
「仲成，你书读多了良心被狗吃了吗？
你中举前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全靠我养着你！
我为你熬坏了眼睛，受尽了冷眼，如今你说要纳妾？」
父亲一拍桌子，声音大了起来：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知道同僚们都是怎么说的，说我窝囊，说你是妒妇！
这年头，我们这些做官的，纳个妾太正常了。」
他总把「你们不懂」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
从前笑我们不懂书中的学问，如今怪我们不懂官场的规则。
我很想问问父亲。
您自诩看透了一切。
但自以为什么都懂的人，活得却未必比我们更清醒。
「我仲成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两年来吃好的喝好的，你戴的珠宝首饰，你身上穿的好料子，哪样不是靠我做官赚来的？
看看人家王侍郎、陈御史的夫人，个个家底殷实，能给他们的事业带来多大的帮助，你呢？
你非但不能帮到我，如今连纳个妾都要指责我！」
父亲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仿佛他才是得理者，母亲成了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母亲沉默了，只低头垂泪。
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变了模样的爱人，还是在哭这些年来错付的一腔真心。
她向来没办法改变父亲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