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一日,
我问我的驸马——会永远爱我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会。
后来我才知晓,
我的驸马啊,他最擅长说谎不眨眼。
阳春三月,姜都因黎国使者的到来格外热闹,像是国丧已经过去很久了。
父皇生前沉迷修仙问道,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修建登仙台,没死的时候百姓们就盼着他死。
如今都死半年了,百姓们哪里还想得起来他老人家。
黎国使者昨日抵达姜都,今晚宫中设宴,我身为正受瞩目的公主自然得进宫赴宴。
姜宫,是我和黎湛都不愿去的地方。
因为我们曾被困在里面十五年,如同被牢笼困住铁链锁住的两只野兽,我们在里面受伤流血又互相舔舐依偎。
黎湛是我的驸马,也是黎国的嫡幼皇子。
十七年前,姜黎两国大战。
当时父皇正值壮年,野心与实力并存,连拿下黎国六座城池,黎国求和。
甚至甘愿把将满五岁的嫡幼皇子黎湛送进姜宫,以作质子。
我是五岁那年遇见黎湛的,他当时十岁,跪趴在地上,就比我大两岁的六皇兄正拿他当马骑。
也许是小少年眉眼精致,面白唇红,生得太好看了。
也许是小少年跪在地上肩背依旧挺直,面上不悲不喜,让人心疼又生气。
我冲出来央求六皇兄别再欺负人了,然后那个午后,我和黎湛被迫比谁爬得快。
六皇兄就拿着鞭子跟他身边的太监们哄笑,我和黎湛要是爬得慢了,就会挨上几鞭子。
鞭子打在身上生疼,眼泪盈满于睫,我想着小少年挺直的肩背,努力忍着眼泪。
太疼了,整个背火辣辣的,我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那个小少年肯定没哭。
后来天擦黑时,六皇兄总算玩够了,带着他的太监宫女们走了。
“你母亲位份也很低么?”我忍着后背的疼,尽量装作不疼,抬头问那个脸上依旧淡淡的,仿佛感知不到疼痛的小少年。
六皇兄的母妃是贵妃娘娘,地位顶顶尊贵,她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与我这种美人生的孩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大概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打人,一个只能跪在地上乖乖挨打。
小少年的神色忽然有些黯淡下来,声音低沉:“我叫黎湛。”
黎湛?姓黎?
“你就是黎国的小皇子?”我瞪大眼,惊讶极了。
我知道黎湛,母亲今天还提到了他——
“你怎么这么贱?你就应该跟黎国的那个小皇子一样,送去当人质!”
想到母亲,我也低沉了下来,没了继续问话的心思。
黎湛默不作声,低着头靠在宫墙脚下。
我学黎湛,抱腿靠坐在他旁边,我猜他肯定也在想他母亲。
我们小孩都最最最想自己的母亲呐。
后来夜有些深了,风吹在身上有些有些冷,我默默地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有个人影急急忙忙往这边小跑过来,我心里有些雀跃——
“小主子,您可还好?”是黎湛的小太监啊,瘦瘦弱弱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质子也是有人挂念的啊。
小太监搀扶起黎湛,我这才发现黎湛的腿受伤了。
“你住哪个宫?”
黎湛清越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看见他的脸上依旧平淡。
仿佛刚刚是我幻听了。
那天是黎湛一瘸一拐送我回去的。
那天的月亮很亮,把我和黎湛的影子拉得好长。
明明当时我们都是小孩,一个十岁,一个五岁。
从那以后,我与黎湛便在一起挨揍中,愈发亲密。
有些时候挨完打,天色尚早,我跟黎湛就会躲在宫墙脚下说些悄悄话。
当然啦,我负责说,黎湛负责听。
“黎湛,你母亲也会在脸上敷厚厚的粉吗?”
“黎湛,六皇兄打人好痛啊,你怎么每次吭都不吭一声啊?”
每当这时候,黎湛就会笑,后来我长大了些,才知道黎湛的笑叫做难过。
我以为我跟黎湛会一直这么亲密,一起被打趴在地上,我忍着疼踩着黎湛的影子,走过长长的宫道。
直到我十三岁那年,在黎湛寝宫里发现了一个女子。
女子年纪与我相仿,明眸皓齿,双颊泛红,像傍晚的彩霞。
女子正在给黎湛上药——
黎湛衣裳半脱,露出精壮的胸膛,女子水葱般的指尖正轻抚着黎湛的肩背。
刹那间,气愤和难堪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向我席卷而来。
我控制不住鼻酸,转头就跑了。
挨打挨惯了,上次被推到莲花池里都没哭,现在哭起来多丢人。
我哭着在我和黎湛惯常会头的宫墙脚下,等了他好久好久。
从日头正晒等到夕阳欲坠,我在等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好像又被丢弃了。
第二日,我和黎湛之间有些膈应,我先受不了这样别扭,问黎湛那个女子是谁。
黎湛看着我,眼眸幽深:“她叫沈雅。”
我点点头,沈雅是定南将军的女儿,去年和她的胞弟被接入宫中教养了。
其实就是跟黎湛一样,质子。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我笑着问,尽量压住自己泛酸的心。
“今年除夕宫宴上,六皇子奚落我,沈雅替我不平。”黎湛眉眼带着笑意,极浅。
除夕宫宴,我这种不受宠的公主是没法去的,毕竟像我这种公主,姜宫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黎湛作为邻国皇子,表面上是客人,自然年年受邀赴宴。
沈雅父亲是定南将军,且传闻定南将军爱妻深切,只有这一儿一女。
沈雅替黎湛不平肯定比我这个低微公主说的话管用,难怪这几个月六皇兄都不来找我们麻烦了。
原来是有好心姑娘相助啊。
我可真小心肠,我怎么配跟别人比。
鼻子泛酸,我忍住泪意,抬头望着十八岁的黎湛,他的肩背依旧挺拔,眉眼长开后褪去了稚气,更添清冷。
“你待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我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还会像从前一样,在挨打的时候努力护住我吗?
还会像从前一样,在我被母亲赶出来无处可去后,默默陪着我吗?
还会像从前一样,我笑你就笑吗?
泪意汹涌,我快压抑不住。
“会。”
我的眼泪像掉线的珍珠,扑簌簌落满脸。
从那天后,我和黎湛的双人行,就变成了四人行。
沈雅会带着她弟弟沈扬参与我们。
得益于沈雅姐弟的庇护,我和黎湛没再受过欺负。
但每次看到黎湛和沈雅相谈甚欢时,我都在心里想着,还不如挨打。
挨打的时候身痛心不痛,现在是心痛身不痛。
沈雅跟我很不同,她明媚爱笑,很少把视线落到我身上,我像是不值得在意的不重要物件。
我话变少了许多,常常看着黎湛和沈雅相谈甚欢,他们有很多能聊的,会聊兵书,兴致起来时还会比划两招。
我看到了黎湛不为人知的一面,谈起兵法时,他一向幽深的眼眸仿佛会发光。
我的视线在黎湛和沈雅身上打转,心酸酸涨涨的,可是我阻拦不了。
这样的黎湛,鲜活又快乐,是我给不了的。
黎湛在我面前,也永远不会不设防。
我不再去找黎湛,反正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
母亲一边在脸上敷厚厚的粉,一边阴阳怪气道:“小贱蹄子被抛弃了?”
我垂着头,久久不语。
我也不是被抛弃,我只是怕受伤害,先退出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已。
我浑浑噩噩了一阵子,好几次睡梦中依稀感觉黎湛就站在我的床旁边,猛然惊醒后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
漆黑的夜,安静得很。
我心绪不宁,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直到我十四岁生辰那日,我不自觉走到了那处宫墙脚。
有一年我生辰,在那宫墙脚下哭成泪人。
黎湛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六皇兄下手太重,我伤着哪了?
我哭着摇摇头,一头扑进黎湛怀里,我说今日是我生辰,生辰还挨揍,我真是太不招人喜欢了。
黎湛默然一瞬,对我许下承诺,会陪我过每一个生辰。
如今我一抬眼,黎湛好像壮了些,再不像从前那般过分清瘦。
看来黎湛过得很好,比我们挨打那些年,要好得太多。
“怎么瘦了这么多?”黎湛语气熟络,带着淡淡无奈,似乎我们从未有过隔阂,似乎我们昨天还在一起玩闹。
我扬起笑脸,抬头看着黎湛那张矜贵的脸:“你倒是壮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