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重女轻男的山村中。
这里的女人从出生起就背负着不一样的使命。
全家人包括村人都很喜欢我。
但这些人里不包括我的妈妈。
直到她死在了猪圈,被喂了畜生。
我才彻底明白,那使命意味着什么,
我出生那天,接生婆把我从血泊中抱起,惊喜的朝外面喊道:“是个女儿!”
我爸按捺不住的冲进屋内,抱着我,满脸都是喜悦。
我爷爷则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烟袋,激动的说:“张家有后了......张家终于有后了!”
至于我奶奶,则跪在一个神像前祈愿,不知祈愿如何。
这个村子重女轻男,但只有没结婚的女孩才会被重视。
一旦像我妈、我奶那样,只有不停生孩子的份儿。
我妈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儿子,没少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就连在自己家也抬不起头来。
现在终于生出了我,腰杆也直了,在家里也逐渐有了话语权。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不喜欢我。
小时候渴望母爱,我也曾争取过。
但迎来的只有她的打骂。
那天,如果不是听到动静醒来的奶奶把我救下,我毫不怀疑,我一定会死在她手里。
我的额头上从此有了一条丑陋的疤痕。
而我妈被我爸和爷爷联手打了一顿,直到全身血淋淋、没有一块儿好皮才停下,然后将她扔进了猪圈里。
从那天起,她的神志就有些不正常了,嘴里一直念叨着:
“九月九,月勾勾......”
村里最小的孩童都知道的歌谣。
全家人只当她是疯了。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去过镇上,更别提外面的世界了。
在很小的时候,我会缠着我爸哭求,他一向对我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唯独这一件事,从不肯松口。
小孩子总是格外好奇的,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就越好奇。
在我八岁的时候,又一个月夜,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屋外的黑狗似也在沉睡,四周安静极了。
我装作躺在炕上装睡,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听到我睡着后,我爸掀开被子下了炕,轻轻将门拴好后出了屋。
我按兵不动,当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后,我方从炕上下来,小心翼翼的跟在他们身后。
这次我爸、爷爷、大哥和二哥都去了。
中途路过猪圈的时候,我妈还没睡,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月亮,嘴里喃喃着:
“九月九,月勾勾......深山林,舞东风。”
又发疯了。
看到我时,她罕见的笑了,嘴角向两侧咧开,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在黑夜里反着光。
一阵夜风吹过,我不由得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
今天白天的时候,我躲在栅栏后面,偷听到了爸爸跟爷爷的谈话。
“这次去把二娃也带上,好好拜拜,马上丫头也八岁了,就快了......就算额头上有个疤......应该也不会怪罪的。”
我爸应了一声,“爸,你说晴娘这一疯,嘴里也没个把门的,会不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爷爷从鼻子里轻哼,往地上磕了下烟袋,“她好办,你过来......”
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我只知道,他们又要去镇上了!
家里偶尔会去镇上,除此之外,旁的时候从不出村子。
我跟着他们走了许久,眼见着路越来越窄,路边杂草丛生,仅剩下中间一条羊肠小道。
这真的是去镇上吗?
为什么跟二哥说的不一样呢,舞狮子的、卖糖人的哪儿去了。
山区夜晚的风很大,一阵阵的咆哮,周围又极黑,我早就害怕了。
我紧紧的盯着不远处的红灯笼。
我爸他们把灯笼提在手上,每人一只,只是红灯笼的数量远不只四个。
突然一个拐弯,红灯笼不见了。
正在这时,我感到脚下像是踩着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
借着月光一看,是一个已经风化了的头颅,下颌被我踩烂,两个眼眶黑黝黝的,直直盯着我。
一路的恐惧、害怕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尖叫一声,疯似的往前跑,不知撞到了什么,随后便晕倒在了地上。
等我再醒来,正躺在自家的炕上。
据我爸说,我晕了一天一夜。
那晚的记忆我记不大清了,脑海中只有一个个红彤彤的灯笼,在黑夜里泛着光。
危险又神秘。
我给我爸说了后,他笑着安慰我,说只是做了个逼真的梦而已,那天晚上根本没人出去。
是吗?可能是吧。
我摇摇头,应该就是梦吧,不然大半夜的上山干嘛呢?
我醒后没过几天,我妈死了,就死在猪圈里,还是要给猪圈清理秽物时才被发现。
我爸没让我看,后来我才听说,我妈被发现的时候,半个身子都快没了。
村子里的人都说,是猪发瘟了,不中用了。
于是我爸第二天就把猪给杀了,分了些给四邻,家里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猪肉。
不知为什么,这次猪肉的味道跟以往的有些不一样,我只吃了几筷便没吃了,看着我爸和哥哥们大快朵颐,我禁不住的有些恶心。
至于我妈,被我爸裹了个草席,扔在了村尾的乱葬岗。
那个地方老有野狗出没,村里老人都说,那些野狗什么都吃,连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
野狗的眼睛我不知道,但家里人的眼睛开始变得不对劲。
首先是我爸,白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密,不过几天,便遍布了整个眼球,甚至连黑睛上细看也有红色的纹路,整个眼球向外突出,好像马上要爆裂开来,鲜红欲滴。
我想起,那一周,属我爸吃的猪肉最多了。
然后是我的哥哥们,再后来是爷爷。
与血红的眼珠一同出现的,是他们的脾气日渐暴躁。
往往一件很小的事就能争吵起来。
那天因为奶奶没及时做好饭,爷爷下地回来后,直接抄起手里的烟袋,往奶奶身上一下下打着,任凭奶奶怎么反抗也不松手。
而我爸、我哥只是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愉悦。
奶奶在家一向没什么地位,但她是除了我爸以外,最疼我的人。
我满脸泪水,扑上前去,用身体护住奶奶。
果然,爷爷的烟袋没再往下落。
爷爷轻哼了一声,用烟袋敲了敲桌子,“这次看在妞的面子上,饶了你,再有下次......你好好想想晴娘。”
爷爷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鸷,合着血红的眼珠子,显得格外可怖。
奶奶在我怀里颤抖着,抱着我说:“我苦命的妞儿,奶奶......”
我扭头奇怪的望着奶奶,为什么我会苦命呢?
奶奶正想说什么,被我爸打断了,“妈,你是不是该去喂猪了?”
奶奶打了个哆嗦,如梦初醒的点点头:
“对,对!喂猪,我得去喂猪了。”
一天清晨,我在水缸照镜子,惊讶的发现我的眼珠也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这条红线和我爸他们的不一样。
是从左眼珠开始,极浅极细的一条,几乎快横贯整个左眼,右眼珠却没有。
若是不仔细看,其实不大能看见。
我害怕极了,但本能的,我并没有寻求他们的帮助。
我曾想过去找二哥。
但从那晚以后,二哥变得像大哥一样,愈发沉默,望着我的眼神里透着我看不懂的内容。
我想像以前那样,挽着他的胳膊撒娇,但还没等我走近,他便冷漠的走开了。
三哥倒还是跟以前一样,老爱跟我对着干。
以前觉得三哥是所有哥哥里最讨厌的,现在我却觉得他无比亲近。
后面的日子再没发生什么,我爸他们在一次月夜又出了门,这次,将三哥也带去了。
想起那晚的红灯笼,我到底没跟去。
等再回来时,他们的眼睛奇迹般的恢复正常了。
脾气也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只是,我的眼睛依然有一条极浅的血丝。
随后一段时间,我爸他们都没有再出门。
在村里的西北边,有一个免费开办的学堂。
学堂只有一个林老师,教语文和数学,好在来上学的孩子也不多,人手够用。
林老师很喜欢我,常夸我有天赋,是学数学的好苗子,时不时的留我课后辅导,望着我的眼神也满是欣慰。
听说他是在外面上过大学的,三年前毕业后自愿回村里教学,为了让大家送孩子们上学费了不少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