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是将军出征带回来的怀孕女子。
当初她从战场上把将军救出来,原只是抱着为我增添善缘的念头。
偏偏她有了身孕。
后来她随将军回府,不到半年就被长宁公主灌红花大出血而死。
公主把她的尸体扔进蛇鼠毒坑,笑着说:「这样的贱民,怎么配怀将军的孩子?」
六年后,公主久不受孕,遍寻天下名医入府诊治。
可她不知道,她请进府的,是一个蛊医。
入府第一日,我给长宁公主请安。
她的婢女将含有剧毒的茶水拿给我们喝。
茶水下肚,同行的名医都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上胡乱地打滚。
长宁公主却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戏谑地看着满屋的闹剧。
「既然是神医,这点小毒自然也能解出来吧?」
她轻描淡写的掠过了眼前人为的苦难。
在场的人都知道,长宁公主天性好强,从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
本次寻医,是宫里的皇后娘娘出手举办的。
她心里早有不满,却又不敢对皇后发作,于是将一腔怒火挥洒到了我们这些乡野名医的头上。
草民的命从来不算命,她下的毒够狠,哪怕是华佗再世也只能暴毙身亡。
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子里的哀嚎声越来越变少。
到了最后,只剩下角落里的我。
长宁公主眼底冒出几分惊奇,第一次正眼看我。
她身边的婢女踢了一下我挺直的脊背,我平静地俯下身,朝她磕了个头。
「民女时尔,见过公主殿下。」
长宁公主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果然是贱民,名字都取得这么奇怪。」
「不过你既能在百蠹草下活着出来,想必也是有几分真本事,以后你就留在府里吧。」
她以为我能侥幸逃生是因为我医术高超。
可她不知道,我是蛊身圣童,只会下蛊,不会医人。
能逃过这劫,只因为我天生百毒不侵。
我出生于西南的一个小山寨。
寨子里毒虫蔓延,人人都养蛊。
而我因为在蛊术上天赋异禀,六岁那年就被爹妈送进了「蛊仙会」。
在那里,我和其他被选中的孩子喝下了蛊药,被扔进遍布毒物的虫坑。
他们说,只有以身饲毒,才能养出真正的蛊王。
七七四十九天后,遍体鳞伤的我从坑里爬了出来。
从此,我就失去了原先的姓名,成了寨子里的第十二任「蛊身圣童」。
我们家的地位在寨子里水涨船高,大家都说我是有福之人,小小年纪就能获得如此殊荣。
唯有小妹,对我当上「圣童」这事很是不满。
她觉得,世蛊三分毒,所谓的「蛊身圣童」不过是说上去好听,实际内脏入蛊,没有哪一任圣童不是短寿之人,我爹妈此举不过是卖女求荣罢了!
我爹听了这话,气得拿板凳抽她。
可她仍旧梗着脖子,硬是不肯在人前喊我「十二」。
后来我好说歹说,将「十二」两字换成「时尔」,她这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只是看到我因蛊毒而瘀肿发青的后背时,她还是一下就红了眼眶。
她说:「阿姐,总有一天我会解了你身上的蛊毒!」
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却万万没想到,一贯性情跳脱骄纵的她竟然当真学起了医术。
甚至不到两年,她神医的名声就传遍了我们周边的村寨。
旁人都说她是我们九毒寨的一朵奇葩,不好好养蛊反而走上了济世救人的路子。
她听了在家里气得摔了三副碗筷,但等第二天天亮,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个行医的招牌葫芦挂了出来。
我知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替行走在外的我增添善缘。
后来,寨子外打了一场仗,她从战场上救了一个将军。
在寨子的庆典上,将军走错了房间。
小妹成了将军的人,还有了孩子,只能和将军回京。
等我知道消息紧赶慢赶追去京城时,小妹已经死在了将军府。
拿钱给我递消息的婆子满脸叹息,她说:「真是造孽啊……公主给她喂红花的时候,血流了满地,小夫人疼得指甲都攥断了,可公主不许人给她请医。听说扔进蛇鼠坑里的时候,小夫人的手还在动……」
「……不过依老身说,这倒也是这小夫人自己咎由自取。将军公主青梅竹马琴瑟和鸣,这小夫人上赶着攀高枝,倒也怨不得别人这样作践她……」
我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喉齿间舔舐到一阵甜腥味。
凭什么?!为什么?!
天底下生育一事,莫非只凭女子一人便可完成?!
我小妹纵然有千般万般的不是,可那将军难道就不曾有半分的错处?
凭什么我小妹葬身蛇坑尸骨无存,你将军府却可以琴瑟和鸣为当世楷模?
我想,这不公平。
我成了将军府的府医。
长宁公主一开始是不待见我的。
她出生优渥,是当今陛下的独女,自小独断蛮横,是京中贵女们敬畏的存在。
而我的存在,则是在明晃晃地提示她「不孕」的缺陷。
所以,她故意让手下的婢女给我送来了些极难处理的药材,想要看我出丑。
药材的枝条上尖刺未消,我徒手掰折的时候扎得满手是血。
可我只是平静地拿起帕子擦净了手上的血,就连呼吸也没变。
长宁公主奇之,召我到跟前问话:「尖刺伤人,你心中就无一丝怨怼吗?」
我叩首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既为府医,便是公主的人了。公主安排照做便是,何来怨怼?」
长宁公主听后哈哈大笑,挥了挥手让我每日辰时近前伺候。
我知道,我赌对了。
入府前我就听闻长宁公主此人最爱忠心的婢子,一直以惩罚时婢子的尖叫声作为判断忠心的依据。
如今我尖刺入手却无半分异样,还能毫无差错的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
这何尝不是长宁公主心中最佳的婢子人选呢?
我开始频繁出现于公主所在的蘅芜苑。
长宁公主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幼时落水伤了根本,致使体质虚弱遍体生寒。偏偏她又喜食凉物不遵医嘱,故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调理好。
若我真是良医,我应当劝她暖宫散寒,增强体质。
但我不是。
所以,在初次诊脉过后,我告诉她:「公主身体无恙,平日只需照常饮食多加静养即可。」
公主听了更是高兴。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个不劝她禁食凉物的医官。
并且,随着那一碗碗黑甜的汤药下肚,她的气色竟当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于是,她待我更加亲厚,流水一样的赏物被送进了我的小院。
只是我依旧不悲不喜,只是规规矩矩地将它们收了起来。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冬。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照例提着医箱从蘅芜苑出来,迎面却撞上了一个人。
引我出来的女婢先我一步反应,慌慌张张地朝那人福身:「奴婢见过将军。」
我跟在后头,微微俯下身。可眼角的余光却还是不可抑制地飘了过去……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平凡的男人,浑身蓬勃的肌肉就像是港岸最下等的船夫一般突兀地隆起。除了周身金线织就的锦袍,我几乎认不出他是这府上最尊贵的主人。
我的手指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原来,原来让我小妹被千夫所指的,仅仅只是这样一张脸啊!
我想,倘若他只是一个船夫,那我定会召集全寨逼他红装相迎,拿钱消灾。
可他偏偏是个将军,还是个家底殷实,世代承袭的大将军。
所以,尽管走错屋门喝酒误事的是他,最后下贱的却都变成了我的小妹……
这一刻,我不知道心中蔓延开的是愤怒还是悲凉。
我同院里的婢女一齐垂首跪在地上,将军迈步路过我时,我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后来他挑开门廊,我听见里屋的长宁公主惊喜地从榻上起来。
「门外的是谁?」将军问。
屋内的长宁公主似乎思忖了片刻,但她的语气很快变得漫不经心:「不是什么人,不过是街头一个蒲柳之姿的医女罢了。」
是啊,只是一个医女。
可是总有一日,我这样被你们瞧不上眼的医女,却也要让你们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我从院子里退了出去,自此对公主的汤药熬制得更加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