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人普遍重男轻女。
我上有懂事的姐姐下有传香火的弟弟,却很受宠爱。
同村的女孩们羡慕无比,我也常偷偷沾沾自喜。
直到姐姐出嫁那天我才明白,我的优待只是为卖更好的价钱。
姐姐大我五岁,妈妈生她的时候很艰难,几乎没了半条命,伤了身子,可惜生的是个女孩。
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允许农村户口一胎是女儿的可以在五年后要二胎,可惜我还是个女孩。
姐姐叫沈梦男,我叫沈停妹。
又三年,妈妈吃了无数土方怀上孕,和爸爸借着外出打工的名义躲起来生下了弟弟。
爸妈求遍亲戚凑了4000块钱交了超生罚款。
家徒四壁,又多了张能吃的嘴。
妈妈坐在炕上给弟弟喂奶,“这下谁再敢说我生不出儿子,我撕烂她的嘴。”
爸爸“喔喔”地逗弟弟,笑得满脸褶子,“哈哈,我终于有后了!咱儿子就叫耀祖,以后给咱老沈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那时我还不懂爸爸为什么这么说,我和姐姐也是他的孩子啊。
我知道,传宗接代就是生孩子。
弟弟能生孩子吗?
我看了看妈妈的肚子,明明我们三个都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沈耀祖夺走了爸妈和长辈们所有的爱,我讨厌他。
家里拉着饥荒,爸妈侍弄完地还要去县里做零工,我和姐姐总是有干不完的活。
后来,我上小学,次次考双百,也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每次吃席,村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大爷大娘都夸。
“沈国平,你家老二长得可真俊,脑瓜还聪明,像城里丫头。你可得细养着,以后说不准能给你招个城里的女婿呢!”
“彩礼要个十万八万的,别说你家盖个二层小楼,耀祖找媳妇都不用愁了。”
那时候钱实,彩礼大多几千块钱,能拿出一万的少之又少。
爸爸端着酒杯满面红光,谦虚了两句,“嗐,她才几岁,以后长成什么样可说不准。”
嘴上这么说,他抓过一把糖塞我手里,又给我夹了两块肉。
家里除了弟弟很少有人能吃到荤腥,肉香四溢,我在嘴里嚼了很久,没什么味道才舍得咽下。
那天之后,家里的活和照顾弟弟的任务成了姐姐一个人的。
我每天都期盼着快快长大,不再被爸妈压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把大人们说的结婚生孩子放在心上。
直到读五年级那年,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表哥。
妈妈烧了一大桌菜,柜子上摆满表哥带来的礼物,烟酒茶糖样样俱全。
表哥长得像瘦猴,眼睛精,嘴皮子溜,酒量也好,哄得爸妈笑声不断。
我忙着和胖成球的沈耀祖抢桌子上的鸡鸭鱼肉。
爸爸让姐姐陪着喝两杯。
姐姐从来没喝过酒,有些为难,“爸,我不会。”
妈妈二话不说给她倒了满杯白酒,“不会才要学!以后你到外面闯荡不会喝酒怎么能行,再说这是在家里,有你爸我俩看着你,没事。”
姐姐喝完难受地趴在桌子上,妈妈扶着她躺在我们俩的小床上。
表哥从衣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爸爸。
“叔,8888,您点点。”
他又起身要帮妈妈收拾桌子,我妈不让。
“家务活你们男人怎么能动手,行了,进去吧,以后对梦男好点,那可是我宠着长大的姑娘。”
他们说的我完全听不懂,表哥为什么要给爸爸这么多钱?
为什么要对姐姐好点,以后他也会一直住在这吗?
看着他推开姐姐的房间门,我下意识追过去想要拉住他。
妈妈一把拽住我。
“捣什么乱,今天是你姐的好日子。”
……
我被堵住嘴绑在了院子里,呜呜的挣扎着。
妈妈站在屋檐底下,晦气地朝我呸了一口。
“你姐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要怎么安排她是我和你爸说了算。”
“你个小蹄子还敢咬我,今晚就在这里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月光下,妈妈的脸狰狞得像恶魔。
后半夜,小屋安静下来。
我看着姐姐的房间,眼泪流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摆满了桌子。
姐姐神情麻木地被抱着上了门口绑着大红花的四轮车。
“姐——”
我追着车跑,土路上扬起的风沙迷了眼,四轮车很快消失不见。
手里的布兜装着姐姐攒下来准备去北京的路费。
三天前,她跟我说,我和弟弟都大了,她想去外面的世界闯闯。
三天后,她把这些钱偷偷塞给我。
“小妹,姐去不了了。”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别心软,离开爸妈,离开这里,别像姐一样——”
别像姐一样,被当成畜牲卖。
院子里的酒席热火朝天。
邻村的赵大娘打听给了多少彩礼,听说是8888,她一拍大腿。
“你们当年让梦男再读两年书多好,我们村小翠,中专毕业彩礼要了两万呢!梦男长得算标致,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着急就嫁出去了?”
爸爸撂下脸,妈妈连忙打圆场。
“两个孩子看对眼,谁也拦不住啊。”
有人提到我,张嘴就是一顿夸,我爸脸上又挂上笑。
“停妹年年考第一,肯定能考上县一中。这聪明劲随我,长得更是没得说。以后生儿子肯定也聪明,想娶我这二丫头,没十万别寻思。”
我再也听不下去,收回迈过门的脚转身跑了,一直跑到河边。
村口酒鬼家的兰妮正在洗衣服。
细瘦的胳膊上有一排烟头留下的烫伤。
身上的衣服带着多次缝补过的痕迹。
村里人都不怎么和他们一家交往,但是我和她的关系还行。
她脸肿得高高的,说话有些模糊。
“又不用你洗衣服挑水,你怎么跑这来了。”
“出来前我听到村里今天有人家放炮,你没跟着去蹭点好吃的?”
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无比,“是我家,一个男人把我姐抢走了。”
“梦男姐结婚了?”她搓衣服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搓起来。
“结婚没什么好的。”她用力把男式裤子砸进水桶里,水花溅了我们满身。
“早晚有一天,我要带着我妈离开这里。”
身上的凉意丝丝渗进骨血。
那一刻,我想到了正在院子里笑着敬酒的爸妈,只觉得他们比打人的酒鬼更可怕。
原来她们都努力为自己找出路,只有我傻子一样费尽心思讨好父母。
姐姐走了,洗衣做饭割草喂猪喂鸡送弟弟的活轮到我身上。
即使他们能把我卖到上百万,我也是比不上沈耀祖的。
期末考试,我总是走神,成绩受到影响,只考了班级第五名。
拿着需要家长签字的卷子和成绩单回家,爸爸正和几个帮忙盖房子的伯伯喝酒。
爸妈都不识字,每次签字都是照着我写的画在卷子上。
爸爸大声招呼我,“停妹,成绩单拿出来给伯伯们看看,我家二妮可是每次都考双百。”
书包里轻飘飘的三张纸此刻坠得我小退半步,所有大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含糊着开口,“我,我落在学校了。”
“第五!姐姐才考第五!她撒谎!”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开了我的书包摸出成绩单大喊。
爸爸欻一下变了脸色。
有伯伯帮我说话,“第五也不错,我家那俩次次吊车尾,没一个让我省心。”
他的好心在爸爸看来是一个巴掌打在脸上,酒杯重重落在桌上,我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顺嘴说出在那时最不应该说的话,“我不念书了,我可以出去打工帮家里赚钱。”
我不读书,爸爸要不到他想要的彩礼,我年纪又太小,他也没法把我嫁人。
他一脚踢在我腰上,我扑倒在水泥地上。
“就你,细皮嫩肉的,出去能赚几个钱?我他妈花钱供你读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孩子胡说的,他爸你别生气,喝酒喝酒。”
妈妈提溜着我走到院子里,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要死啊你,非得惹你爸不高兴,去仓库拿酒去。”
短短一个月,挨打已经成了习惯。
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洒满月光的雪上,朝着尽头的仓库走去。
脑子里无数次想象,沈停妹的终点会在哪,捧起酒坛,我也没想出来。
抬眼看到躲在门后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两个人。
“啊——”看清人后我把尖叫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