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子是龙凤胎。
世人皆知,太子惊才绝艳,文韬武略。
而公主则是个病秧子,久居深宫静养,甚少见人。
无人知晓,斗酒百篇的,其实是我。百步穿杨的,还是我。
从记事起,母妃就让我做弟弟的影子。
最后,他美美登基,我被鸩酒赐死。
这一世,看着坐享其成的弟弟和偏心的母妃,我转身就走。
莫挨本公主!
再睁眼,我正站在母妃寝宫外。
头顶明月高悬,夜风拂过我的衣袖,带来战栗的微凉。
我记得这日。
我在母妃寝宫外站了两个时辰,求她允我养一只狸奴。
我等到裙角沾霜,才等来了母妃一句:“宸儿不喜猫。”
如今回头看,我方才明白母妃的意思,她不会允许一切令我与皇弟不相像的事物存在。
哪怕我再站两个时辰,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转身离开,在宫门外的夹道上,回头看见栖梧宫灯火通明。
曾经以为这是可依靠的港湾,实际上是引得飞蛾扑火的那团火。
从夹道往右拐,走到底,是我的宛宜宫。
皇宫里的一处偏殿,仆从不过堪堪二十。
静,太静太静了。
回到寝宫,我把自己摔进床榻,室内只有烛火的毕剥声。
看着头顶的梁柱,只觉四下里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以为死了就是解脱,没想到上天又让我重来一次。
这一次,还会如上一世一样吗?
在皇弟的登基大典之日,被鸠杀在这菀宜宫。
我只知道,我不愿。
次日早晨,朝露敲门而进:“公主,淑妃娘娘令春喜送来一套衣裳,说是让您不要忘了三日后的中秋花宴。”
我披衣起身,没有意外,上一世也是如此。
春喜等候在院中未走,桌上的几张花笺,墨迹已干,我交给她。
那是几首赏花令。
中秋花宴上,众人皆会作诗,其中佼佼者,能够得到帝后的赏赐。
去年的彩头为大皇子所得,今年,母妃无论如何也会让皇弟拿到。
母妃总是这样,打一棍子再给一个甜枣。
我若是想要去花宴,便要替皇弟作诗。
明明是以往梦寐以求的外出机会,如今我却觉得疲惫不堪。
母妃对我很好,只是这些好要我拿价值来换。
外人眼中的五公主,自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后,就久居深宫清静修养,甚少见人。
实际上宫里处处有我的影子。
皇弟令太傅赞不绝口的策论文章,是我写的。
皇弟在父皇面前侃侃而谈的治国之道,是我教的。
就连皇弟顽皮犯了错,在校场领罚都是我去替的。
母妃总是以当初生我困难,导致皇弟在腹中太久,生下来体弱为由,让我处处让着他。
上一世的我,的确听信了她的话,处处帮助皇弟,甚至助他成为太子,让他顺利登基。
可谁知,我真心实意地付出,最后换来的竟是他和母妃的忌惮和猜疑。
花宴这日,我戴着面纱,一步三咳,弱柳扶风,去帝后面前行了礼。
我作出惯常的样子,娇弱木讷,一如皇弟扮作我时那样。
父皇没再说什么,只摆摆手让我免礼。
是了,父皇子嗣众多,自然不会对一个毫无价值没有存在感的公主多加关注。
我正欲行礼退下。
“皇上。”
皇后娘娘突然出声:“本宫记得库中有一白玉枕,有安神养身之效。”
“不若给五公主安养身体吧。”
我惊讶抬头,先看见了皇后身后的母妃。
皇后娘娘扶起我,柔声道:“你这孩子自幼体弱,今日风大,记得添衣。”
离开正厅,我找了一处湖心亭独坐。
上一世,我受宠若惊,没有注意到什么。
这一次再看,便看见了母妃眼里的慌乱和不悦,以及皇后娘娘眼底真切的关怀。
皇后只有大皇子一子,对后宫向来宽厚,宫里的奴仆也都争着抢着想去皇后宫里当差。
果真如世人所说,皇后娘娘当真有母仪风范。
也是,三朝簪缨世家出来的女儿,自然是小小县令之女比不上的。
母妃总是将皇后当作眼中钉,一边讨厌她,却又一边要和她较个高下。
初秋还带着晚夏的气息,湖心亭外是夏季开败的荷花,荷叶依旧层层叠叠。
“谁?!”
我看向亭外湖边,荷叶一阵攒动。
蓦地,从里钻出个人来。
一身蓝色劲装衬得来人身姿如柏,一顶白玉冠将黑发高高束起。
“原来是五公主殿下。”
他撑着栏杆翻进亭内,双手象征性抬了抬,粗粗朝我行了礼。
我看见他手里有一颗莲蓬:“你是什么人?敢摘宫里的莲蓬。”
其实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不能说。
六皇子魏慎宸能知道,但久不见人的五公主不会知道。
他挑了挑眉,颇有些浪荡之气。
“你不说我不说。
“就没有人会知道。”
他将莲蓬往我怀里一抛,转身出了湖心亭。
我看着手中的莲蓬,一共六子,还剩三颗。
北定侯府世子,谢远,倒是同传言不同。
宫中的宴席向来无趣,但也比宛宜宫一成不变的风景要好。
吃完那三粒莲子,我便回了宛宜宫。
母妃果然在等我。
“你去哪了?”她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发问,“皇后她怎么突然……”
“儿臣去湖边散心了。”
我抬眼看她,冷冷淡淡。
或许察觉到自己失言,母妃掩饰般笑了笑:“你提前离席,又久不见你回宫,母妃也是担心你。”
这等话,上一世我听了太多。
我喜欢出去游玩,喜欢玩弓射箭,喜欢吃甜食,喜欢看话本子,但每次我做这些喜欢的事,她都装作忧心忡忡食不下饭,她说是怕我受风着凉,怕我脾胃有伤,怕我玩物丧志。
那时候,我心生愧疚,为使母妃不再忧心,便渐渐地不做那些事了,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母妃为我安排的一切。
现在看来,她分明是以关心为由,磨灭我的特性,逐渐将我的习惯性格与皇弟靠拢,这样在我扮作皇弟时又少了一丝暴露的风险。
她如此思虑周全,全然不是为了我。
“瑛枝,皇后今天怎么突然给你赏赐了?”
她还是忍不住发问,我从回忆中脱离,敷衍道:“皇后娘娘向来宅心仁厚,许是因为我许久不曾出席宫中宴会,今日借此机会聊表关心罢了。”
母妃一脸认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妒忌:“是啊,她惯会用些手段笼络人心。”
我始终神色淡淡,丝毫没有表现出对皇后关心的动容。
她似乎终于放下心,重新扬起温柔的笑,上前想要牵住我。
我下意识想要避开,但想到什么,没有动作,任由她拉着我坐下。
我接过朝露手上的茶壶,亲自给母妃倒茶。
她接过茶盏,而后环视一圈,才浅浅抿了一口。
看她脸上的笑意,我便知道,我今日的表现她极满意,要给点甜头给我,才能让我继续感恩戴德。
果不其然。
“瑛枝,你这宫中着实简陋了些。”
“母妃那里有一件红狐披风,可是难遇的好皮毛,本是你父皇赏给宸儿的,宸儿孝顺,献给了我。”
“我想着,这般少见的颜色,还得让你这样如花儿似的女儿家穿,回头母妃让人给你送来。”
我脸微红,欣喜之余又带着点女儿家的羞涩:“多谢母妃。”
这一趟达到了目的,想必母妃心情是极好的,临走前还摸了摸我的发,说下次再来看我。
这份柔情,任谁看了都要说她是个极温柔体贴的母亲。
等一行人看不到身影时,我面无表情弹了弹发尾不存在的灰。
母妃说的那件红狐裘,我记得。
还是我帮皇弟赢回来的呢。
去岁的秋猎,我易容跟在皇弟身边,扮作仆从和他进入猎场,替他猎得了秋猎上唯一一头马熊。
皇弟献给父皇,说了一堆赞誉之辞,父皇龙心大悦,直呼吾儿骁勇。
除了秋猎的头等彩头,还额外赏了这红狐裘。
红狐自然少见,可这并不是皇弟宫中最好的东西。
便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紫狐裘,皇弟那里也有好几件呢。
母妃还是如此自负,以为施舍一点点温情好处就能将我牢牢掌控在手里。
上一世的魏瑛枝确实又傻又天真,用这点东西就被榨干了价值。
此后一个月,宛宜宫再无人到访。
我也乐得清静,专心准备另一件大事。
下个月二十八,是太后的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