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能忍住,这漫长如死水般的和亲生活。
可当夫君醉酒后失手打碎了那盆我最爱的绿菊时,我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我做腻了世人眼中端庄模范的亲王妃,如今只想做一回自己。
于是在儿子成亲的次日,我离开了王府,回到了我的公主府。
可我走后,一向粗糙耿直的夫君却像是换了个人般。
开始学会念从前最不屑的酸诗,读从前晦涩难懂的书,
学会那些风花雪月的招数,甚至为我以身试药、甘愿赴死。
那只草原上最桀骜的鹰隼,也开始为我学会低头。
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王爷,王爷!今日世子娶亲当真是大喜,一定要和我等痛饮几杯!」
鄂尔多斯部落的蒙克亲王喝得满脸通红,却仍旧拉着夫君一杯接一杯不停地饮酒。两个人歪歪倒倒地靠在一块,醉意醺醺。
我端庄地立在宴席中,如同过去多年一样为他体面地处理好后续的所有事情。
我的夫君是索伦部落拉旺多尔济,超勇亲王。
而我是他的亲王妃,先帝亲封的固伦和硕公主,爱新觉罗·昭和。
御赐的满蒙和亲,天作之合。
这十多年的婚姻,我恪守行规、端庄自持,朝野上下都赞我是极好的亲王妃,是满蒙合族,联姻和亲、和睦共处的典范。
如今,我们的儿子也娶了当朝的皇后的侄女,成就又一段佳话。
按照世俗的目光,夫妻生活相敬如宾、儿子已经成家立业。
如今的我,应该是世上最幸福满足的女子。
可是面对着席面上满满登登的笑脸,觥筹交错,我也只能保持着不失礼数的微笑。王府上下满目的红映照在我的眼底,我不觉喜庆,只有感觉到沉重的压抑。
「王妃?王妃,赵夫人喊您呢。」
丫鬟晚香轻轻唤我,我才回过神来,端着酒杯同赵夫人说些客套的寒暄和应酬,不外乎就是应承祝贺,朝中琐事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家长里短。
这么多年来,每逢宴会都是这样大差不差的对话。我早都习惯了。
「王妃今日可要多饮两杯啊,世子成亲,还是圣上御赐的婚事,这可是上上荣耀,都是您这个做母亲的表率得好啊,这满京城里,谁不赞一句王妃!端庄自持,柔嘉表度,是咱们命妇们的表率。」
赵夫人谄媚恭维的话说个不停,我撑着笑说些谦虚的话应付:
「都是圣上英明,赐了桩好婚事,我们家感沐隆恩,赵夫人,多饮多饮。」
辛辣的酒滚入胃里,诸事繁忙我操持了一天也没好好吃饭,此时再饮酒烧得我隐隐有些作痛。
「王妃真是天赐的福气,世子一表人才得圣上青眼,亲王待您又是极好的,相敬如宾,这以后更是蜜里调油了,真真是幸福极了。」
我被赵夫人的话勾得有些恍惚,幸福?我自然是幸福的。
当今圣上乃是我一奶同胞的皇兄,我的孩子又是个争气的,文武双全,还娶了皇后的侄女。
夫君虽说是个武人脾气不通文墨,但是个讲理的。
后院里也没闹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几个草原来的侍妾也都老实本分。
我应该知足的,应该的。
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我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
正厅那边的响声,我赶到时地上仍旧是一片狼藉。
夫君拉旺多尔济和蒙克亲王拼酒,两人都是草原的莽汉,兴头一上来了,便有些受不住,拉拉扯扯地撞碎了盆景,青花瓷底的碎片撒了一地,丫鬟们还忙着打扫。
我走上前去,目光看着地上的瓷片,有些发愣。
那是盆我最爱的绿菊,从我还在宫中时便跟着我,松土施肥,从不假手于人。
现在它正枝叶断裂地躺在地上,就连那翠绿的花瓣上都印着几个脚印。
活不成了。
成婚前,父皇母后都说我是个极欢脱的公主。
喜欢诗词歌赋,喜欢风花雪月,更喜欢侍弄花草,尤其是菊花,院子里一大片一大片的。
但唯有这株绿菊,只此一株。
每年看着它抽芽,我就总觉得自己也在跟着它抽芽,鲜活的勃勃生机。
「王妃啊,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不小心跌碎了这盆绿菊,这酒喝多了,步子也乱了,我在草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亲王带着我凑近看看,这一不小心,我们俩就把桌子撞歪了。」
蒙克亲王见我脸色不对,连连道歉。
我还没出声,夫君拉旺多尔济的声音就接了过去,一手搂着蒙克亲王,一手递酒:
「左右不过是我府里的一盆花,咱们兄弟之间还说这个,喝酒喝酒!今天我儿子成亲,你可不许耍赖躲酒。」
两个人拉拉扯扯,又开始一碗接一碗地喝了起来。
我没有回应,安排着下人收拾好弄脏的地面,换上新的盆栽,然后继续投身筵席中,扯着微笑迎来送往直到结束。
夜深了,夫君早就喝得不省人事被扶去休息了。
我站在这偌大的王府正厅里发呆,灯火燃了许久都有些暗了。
偌大的王府,此刻灰扑扑的,就像一个无声的囚笼,而我被困在里面。
原先放绿菊的地方被换上了一盆矮子松,修剪得极好,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累极了,茫然无措的累。
我想起我刚成婚的时候,心性不定,日子过得不快活,常常进宫以求额娘宽慰,那时候她常劝我:
「熬一熬,熬一熬,等你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额娘,长大的日子原来没那么好过。
那我还要熬多久呢?
「王妃,您累了一天了,进点东西吧。」
管家应淮走了过来,剪亮了发暗的烛火。
趁着亮堂堂的明光,从食盒里拿出些精致清淡的小菜摆上,俯身倒了杯养胃舒缓的丁香黄芪茶。
「王妃您先喝杯茶吧,您席间饮多了酒,这丁香黄芪最是养胃的,喝完了用膳都香些。」
他修长纤细的手推着茶盏往我这边挪了挪,应淮的脸在烛光下忽暗忽明,当年清秀临风一样的少年人如今也有了些许岁月的沉稳。
我喝了两口暖茶,热力抚平了胃部涌起的刺痛。
「应淮,你跟了我多久了?」
应淮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是个太监。
我不太清楚他什么的时候进的宫,昔年见他年岁不大,但是在御花园养的草木极好,但不知为什么不招人待见,身上都是伤可怜兮兮地陪侍苗木,便央求着当时还是贤妃的额娘便让内务局把他拨给了我。
他办事妥帖得力,后来我及笄便让他总管,嫁了人也带着他过来做管家。
他添茶的动作一顿,似乎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拉着他寒暄,抬着头应声:
「回王妃,二十年了。」
我没有拿起筷子用膳,只是又酌了一口茶在回忆往昔:
「原来都这么久了,足足二十年了,我记得当初见你还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对着花草念念有词,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在御花园种的那株案头菊养得真是好。」
应淮见我提到菊花,以为我被今天那盆摔碎的绿菊引得伤怀吃不下饭,拿起一旁的筷子便开始给我布菜,柔声安慰我:
「王妃不必过于介怀,奴才看了那株绿菊,根系未坏,还是有救的,先吃饭吧,饿久了伤胃。」
「奴才保证肯定能够救活那株绿菊,让它继续好好地陪着王妃。」
闻言,我抬头看着他。
他模样极好,饶是过了这么多年,那双江南春水一样的眸子还是温柔地望着我,沉默无言地站在我的身后,为我添上一杯茶,种上一株花。
夜晚入雨,早晨还透着些凉意,大清早府上热闹得不得了。
送信的小厮说是科尔沁部送来了几匹好马和几头捕到异兽,夫君欣喜得不得了,正张罗着安置。
我点点头,在后院凉亭里喝茶小憩。
院里风景不错,移植的菊花都开得七七八八。
配上我新种的伏地翠螺草,颜色娇嫩。
应淮蹲下身子在不远处悉心整理那株被摔烂了的绿菊。
拉旺多尔济的脚步声有力,老远就开始叫喊我。
这是草原的旧俗,震得我耳朵发馈。
他领着一堆人朝我走来,粗犷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和,阿和,我昨天喝多了打碎你一盆花,我今天特意来给你赔罪,诺,新猎的熊肉,撒上椒盐,烤出来可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