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死了,一身红衣吊在村口的老树上。
所有人指着她的尸体说,不守妇道的人活该是这个下场。
娘嘴里骂着晦气,亲哥笑着拍手赞同。
后来,娘死了,哥也跳河了。
我带着嫂子的期望,离开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嫂子被发现时,已经吊在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树上一晚上了。
身上还穿着结婚时买的那件红色礼服。
最先发现的王二似乎被吓得不轻,一路大喊着跑到我家来报信。
一个自尽的红衣女人,对我们这个闭塞的小山村来讲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让这个看起来还算平静的村子彻底炸开了锅。
等我娘骂骂咧咧地赶到时,现场已经围了一圈子看热闹的人。
娘朝嫂子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对嫂子的辱骂就没有停下过。
最终还是得到消息后赶来的村长看不过去,把娘劝得住了嘴。
那时的人们普遍法律意识淡薄,何况是在这穷乡僻壤里,也没有人想到报警的事情。
村长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嫂子抬下来。
别像个玩意儿似的挂在树上让人看热闹。
又让他老婆去找了个草席,死者为大,好歹给嫂子留了点体面。
嫂子被抬回来的时候,娘还在骂骂咧咧的。
骂嫂子是个赔钱货、是个晦气的短命鬼。
骂过之后又觉得不过瘾似的,又开始驱赶院子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在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大声哭诉自己的命有多苦。
我站在门口望着在院子里撒泼的娘不敢说话,也不敢看被草席草草裹起来的嫂子,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往屋里走。
我那傻子哥哥不知何时从炕上下来了。
他朝我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像是小孩子讨要礼物一般地问我:「凤琴呢?」
我看着他油腻肥胖的脸,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嫂子青春的、美丽的面容,忍不住想干呕。
但是我不敢在哥哥面前表现出来。
他人是傻的,但是打人很疼,娘要是发现我照顾不好哥,也会打我的。
于是我只能小声地说:「凤琴出远门了,你不乖她就不来找你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内心里总是有一些隐秘的盼望。
希望她走远,希望她逃离,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地狱来了。
嫂子是个苦命的女人。
世人眼里一个女人的命运好坏,无非是看她摊上了一个怎样的爹,看她遇见了一个怎样的男人,是否能生儿子。
似乎一个女人一生的全部价值,都维系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上。
嫂子的命似乎是不好的。
因为她是被她那酒鬼亲爹亲手「卖」给我们家给我傻子哥哥当媳妇的。
我娘总是吹嘘,她只出了三百块钱和两桶白酒,就给我哥找回了一个任人磋磨的保姆。
好像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业一样。
就像我的出生,不是带着爱和期待,也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降生于世的。
我出生那一刻起肩上就不得不扛上了我哥的一辈子。
所以我看嫂子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涌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她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不少。
像小草一样,遇见阳光和水分就努力扎根,努力生长。
现在回想起来,刚刚结婚时的嫂子似乎真的对未来充满希望。
她明媚得像是山间的精灵一样。
可是那时充满生命力的她。
最后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被草席裹着的,憔悴又干瘪的样子的呢?
村里传下的规矩,自杀的人不能进祖坟。
可是找公墓,走一套完整的下葬流程又要花一笔不小的钱。
娘自然是不愿意拿这笔钱的。
她一分钱也不想再多花。
于是,嫂子就被草草地埋在了村子北面的山上,连一块碑都没给立。
村里会算命的赵大仙说娘身上的煞气太重。
好好安葬嫂子或许还能化解一下,不然会遭报应的。
娘自然是不愿意。
但或许是出于对鬼神之事的敬畏,娘没有拿扫帚把张大仙撵出去,只是把他骂出去了而已。
嫂子下葬那一天。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层,看着一座小小的坟包立起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嫂子待我极好,比我娘对我还好。
娘总是嫌我是个女孩,总是打我骂我。
但是嫂子不一样。
她会温柔地摸我的头,会和我一起干活。
她会从娘的扫帚下救下挨打的我,会给干活晚归的我留一口热饭吃。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呢?
村里的光棍对嫂子开着下流的玩笑。
一群人在嫂子的坟前嘻嘻哈哈的,嘴里在惋惜嫂子想不开,眼神却充满了冒犯。
女人们站在远处,面色却一派轻松,甚至隐隐有一些胜利的得意。
哥哥在家里一直嘟囔着找凤琴,娘却又在为他物色一个新的「保姆」了。
明明是嫂子的葬礼,却没有一个人为她感到哀伤。
就连我,也只敢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除了握紧拳头以外,什么都不敢做。
哥哥应该算是我的三哥。
据村里的老人说,我上头应该还有两个姐姐。
但是因为是女孩,出生没多久就被奶奶「意外」溺死了。
这在那时候并不少见,尤其是我们这种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为了传承香火这个「伟大」的事业,总有许许多多女孩被迫牺牲。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娘也是那个深受折磨的「保姆」。
直到哥哥出生,她才终于能在这个家里挺直腰杆子走路。
可惜哥哥是个傻子。
但是有时候我还是有些庆幸他是个傻子。
不然我或许连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都没有。
我爹没得早,娘为了拉扯我们两个,主要是拉扯我哥长大,吃过不少苦,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她总是恨我是个女孩,让她以后连个指望都没有。
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我挨的打和遭的罪都是应该的。
之所以还肯给我留一口饭吃,不过都是为了我长大以后把我嫁出去了换彩礼钱而已。
嫂子进门后我的境遇好了一点,至少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
嫂子还联系了村长,希望能让我去最近的希望小学读书。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能让我这个十岁还没学上的人有了一个机会。
「女孩子读点书,能走得更远一点呢。」嫂子摸着我的头说。
那时的我或许真的对未来充满过希望的,只可惜现实永远都那样残忍。
我上学去的第二天。
娘就来学校门口闹,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哎哟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死鬼男人走得早,留下这么个不孝女,留不住啊,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支教老师被她的无理取闹搞得没有办法,只好给我办理了退学手续。
回家后我自然遭了一顿毒打,嫂子也被刁难折磨了好久。
我以为她会讨厌我。
但是她没有,她依旧那么温柔
她对我说:「来儿以后一定要争气,嫂子也盼着你能带着我走出去看看呢。」
嫂子下葬后过了几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娘。
「上学?上什么学?还嫌我活得长是吧。」
「你个小贱蹄子,我告诉你想都别想,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过两年你16了,隔壁村孙家的老大,人家聘礼都准备好了。」
「娘!」这回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竟然比以往更敢说了一点,
「孙老大今年都四十了,娘你为了那几千块钱就要卖了我吗?」
「嘿你个小贱蹄子怎么说话呢?我是你娘,我能害你吗?」
「娘,」我跪下抱着她哭:「你就放我出去读书吧!」
「我可以去打工,我听说只要有小学学历就能进厂打工了。」
「以后我可以嫁一个有钱的,你能拿更多彩礼,我也可以养我哥,带他去治病。」
或许是我提到了哥哥戳中了她的软肋,娘总算松了口。
「我可不给你掏钱啊死丫头。」
于是我自己又去找了村长,让他帮我联系学校。
又去山上挖药材采蘑菇,卖给收山货的人。
去几十里外的镇上打零工找活干。
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和一群八岁的小孩混在一起,从拼音开始一点点学习。
嫂子走了以后,照顾哥哥的重担再次落在我身上。
我白天在学校上学,晚上回家照顾哥哥。
为了上学,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翻过两座山,再跨过一条河才能到学校。
凌晨的天黑得像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