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赶出宫的第五个年头,皇宫里来人了。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一身金玉,对我点头哈腰。
“奴才奉皇帝旨意,恭迎明悦公主回宫!”
而我只摇摇头。
“可我喜欢种地。”
喜欢种地的公主,我可能是第一个。
直到不得已被强迫带回宫里,我都还在念叨我刚开荒的地。
皇帝见了我很高兴,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不住地拉起我的手来。
竟然不嫌脏。
“明悦啊,你在外头受苦了……”
我漠然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怎么,想起他赶我出宫那天。
正是我及笄的日子。
鹅毛雪纷纷扬扬,落满我的肩头。
我还记得那样刺骨的寒冷,让衣衫都结冰。
而我的父亲,大凉的皇帝,是那样华贵万千,高高在上。
他嫌恶地看着我,更把嫌恶当成善心。
“你生母之错不在你,朕念及旧情,逐你出宫。可有异议?”
我生母只是小小宫女。
她死于一场寒疾,太医们指责她说,这是传染病,再留她在宫中,会给皇宫带来无妄之灾。
她被赶出宫,当晚就死在大雪里。
出宫那天我问皇帝:“我娘的错,是那场寒疾吗?”
皇帝没说话。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从她染病起,我一直贴身服侍,也未见病发,那本就不是传染病。
错的不是寒疾,是我娘和皇帝的一夜私情,和不该出世的我。
错的是大凉皇室趾高气昂的人心。
而现在,当初嫌恶我的人却第一个讨好我。
他堆笑道:“明悦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向他们提,也算是朕这个做父皇的一点心意。”
我疏离地后退:“皇上若是有心,不如放民女回去种地。”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
何来父皇。
他却更是笑得讨好:“朕当年有错,特来赎罪……”
“皇上直说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年老的帝皇如同被戳中了心事,神情一僵。
“大周的兵已经打过来了,以大凉之国力,最多还能撑三日。”
“朕派人与他们的谋士谈条件,答复说可以停战,但有个要求。”
我皱眉:“什么要求?”
皇帝微眯着眼。
“和亲,嫁给大周的王储。”
“而且,指定了你去。”
我被皇帝软禁了。
因为我没答应他去和亲。
大凉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心里只有我那二亩黄土。
但我出宫太久,都忘了,我本来就没资格同皇帝谈条件,从他答应大周的那一刻起。
我住的宫殿偏远,是原来翠嫔住的翠微宫。
翠嫔是个嚣张跋扈的女人,年轻时不得皇帝宠爱,总喜欢来刁难我。
软禁的日子无趣,没过两日,我便想着要逃。
趁着嬷嬷去小厨房的空档,刚溜出偏殿,便见翠嫔花枝招展地站在几步远处。
她看见我,嘲讽一笑。
“哟,这不是我们明悦公主吗。听说你最近回来做翠微宫的宫婢?可真真是辛苦。”
我愣了一下。
原来皇帝还没有把和亲的事散出去。
翠嫔见我不说话,又兴致勃勃地继续。
“大周不比大凉,我听闻那里可是极尽繁华。使臣要住进翠微宫,你小心服侍不周,重了,还得受刑呢。”
住进翠微宫?
“什么使臣?”
“你还不知道啊,大周派了两个使臣来,在大凉待三日。”
翠嫔上下打量着我,像在看一个下贱的妓子。
“皇上让你回来,怕也就是看中你这副皮相吧。除此之外,也不剩什么。”
我不想与她周旋,扭头就走。
其实没想好以后,但我好像也来不及想以后了。
我只知道,我不愿意一辈子耗在深宫里。
没走出多远,却见皇帝与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迎面过来。
我想躲,没机会。
皇帝呵斥我:“明悦,见到使臣还不行礼?”
那使臣一身异域打扮,见了我,先挑眉,玩味道:“你就是公主明悦?长得不错。”
礼节过后,众人散去。
使臣不住翠微宫,但他好像对我很有兴趣,隔日提着一壶酒来。
衣决飘飘,模样看着有些风流。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大周的使臣只来了我一个?”
我随他一起坐在殿前的一级台阶上,一点也不像个公主。
“不好奇。”
接过他的酒,我喝了一口。
“我只好奇,你们大周的王储为什么指定我和亲?”
他笑得意味深长:“这你要问他了。”
我郁结地又喝一口酒:“他认识我?”
“不知道,我猜见过。”
我深吸一口气,酒意上头,脑袋昏昏沉沉的。
“你们大周的王储,愿意要一个心里装着人的女人吗?”
他顿了顿,饶有兴趣地看我:“仔细说说。”
“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比我高一些。”
我无意识地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
眼前却是那少年模糊的轮廓,在夜色下慢慢清晰。
一开始是嗜血的,黑色的,孤松一般的人影,见到我的第一面,眼里全是冷冷的杀意和防备。
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治好他一身伤,知道了他的名字——
临渊。
彼时我刚离开皇宫几个月,和他一样身负重病。
他是外伤,我是心疾。
我不相信任何人,他也是。
后来,说不清楚是哪个稀松平常的黄昏。
也记不得我又从哪里听来个笑话,说给他听的时候,竟然从万年不变的冷淡瞳仁中看到一屡浅淡的笑意。
心跳从不骗人。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以看着夕阳,雾凇中划过几只飞鸟。
没有亲人,至少我还有临渊,也够了。
“后来如何了?有人来寻,然后他走了?”
酒已经喝尽,使臣撑着脑袋闲闲地问。
我点头,目光放在远处绵延的山峦。
“那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走的这么干脆,我连挽留都来不及。现在也想通了,可能和我一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吧,我们也许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碰巧强求了一段缘分。”
使臣递给我一块帕子。
“你若真想通了,又哭什么?”
我愣愣地抹了一把脸,手上竟然发湿。
只是喃喃。
“因为舍不得,却留不住。”
三年,如何割舍。
四周静谧得如同定格。
“想哭就哭吧,”使臣叹了一声,有些唏嘘,却好像一点也不伤感似的,“你这亲事也改不得了,认命吧。唉,姻缘呐。”
我记不得那天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眼睛哭得很难受,然后落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迷迷糊糊地听见那怀抱的主人声音不悦:“你把她弄哭了?”
我睡醒的时候,使臣已经不见踪迹。
嬷嬷说是在办宫宴,使臣去参加。
我没兴致,刚哭过一场,头脑发疼,索性自己在院里坐会儿。
翠微宫景色有些萧条,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正无聊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来了,点头哈腰。
“奴才奉皇上口谕,来迎公主赴宴。”
翠嫔在台上独舞,千娇百媚。
我找了个最偏的角落,哪也不看,盯着桌上的一叠葡萄发呆。
偶然间耳朵里飘进昨日那使臣的称赞声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好,好!佳曲配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日的皇帝讨好之意格外明显,几乎放下了身段。
“若是亲王不嫌,不如亲上加亲?”
亲王爽声应下,“美人如玉,本王自然不嫌,只是究竟如何定夺,还要看我们殿下的意思。”
皇帝连忙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场上一瞬安静。
他们的对话我听不懂。
什么亲王,又是什么殿下。
抬眼望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眸色如同最沉的夜幕一般。
眉峰,眼睛,鼻梁,嘴唇,就连神态,每一处我都熟悉。
我狠狠僵在原地。
那是临渊。
他们口中的殿下,竟然是临渊。
临渊盯着我,旁人顺着他的视线,也都将眼神放在我身上。
我忘了反应。
而他向皇帝说了句“失陪”,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好像这殿上的其他人都是空气。
余光里,我看见翠嫔洋洋得意的脸此刻正发绿。
临渊半蹲下,朝我伸出手。
“还愿不愿意理我?”
我不答。
他又继续。
“我有话和你说,想在哪里听?”
临渊当着一众人的面牵我走出夜宴。
我们停在翠微宫。
“跟我回大周。”他说。
我看着他,很久,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想娶我,临渊,你喜欢我?”
临渊的手抚过我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