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中原皇宫的第三年。
也是当贵妃的一千零十二天。
每隔半月,我便要刺杀赵捷一次,算起来,已经有七十三次了。
可我一次也未曾得手。
他们都说赵捷这样纵着我,是因为——
我像极了他的心上人。
赵捷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在袖子里藏好淬了毒的暗器。
他提着食盒,两缕鬓发撇在耳后,头发半披半束,洁白月色散在他脸上,恍若谪仙。
远远地,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那是我们北羌独有的喷雪花糕。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以前,都是母后亲自早起摘花,亲自给我做的。
赵捷悄咪咪瞄了我一眼。
他取出一块糕点,他试图朝我靠近,然后把糕点喂到我的嘴里。
我朝他猛然挥袖,他迅速闪躲,丢出去的暗器斜斜插到了地面。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暗器,拿着糕点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不经意瞥到他半卷衣袖下裸露的一道疤。
那是半月前我给他添的。
趁他睡着的时候,我抽出匕首想杀了他,没想到他猛然睁眼用手臂一挡。
匕首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现在,已经结了道浅浅的痂。
所以,这次我把暗器淬了毒。
可这次,我又失败了。
「每隔半月你就要上演这样一场戏码,还不腻吗?」赵捷摆摆手。
「赵捷,你真是命里犯贱。」我冷眼看他:「恶心。」
赵捷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看到他喉头上下滚动着,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摁在榻上,随后幽幽开口。
「随你怎么说,再难听的话你都说过了。」
的确,这三年来,我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
我每日都活在痛苦中,我的痛苦,都是赵捷一手造成。
我透过纱窗看向天上那轮月亮。
我想父王和母后了。
也是这样的月夜,母后来检查我做的女红,我把柳叶绣成了弯刀,母后气得要罚我一天不许吃饭。
我垂着头不敢说话。
父王拿起我的绣品,对母亲笑:「别说,这刀绣得不错。」
母后蹙起眉头,埋怨起他来。
「都怨你,好好的女儿家,教成了这样。」
「以后嫁不嫁人?」
我连忙抱着父王的袖口撒娇:「父王,女儿不嫁。」
父王拍拍我的手笑了。
往日父王总是护着我,如今,却再也护不了我了。
我不可能忘掉父王在我眼前倒下那一天。
他胸前插着赵捷的剑,腥红的鲜血从胸口直流到地面,再流到赵捷的皂靴底。
任凭我怎么叫喊他,他也没能醒过来。
后来,赵捷虚伪地为我父王大办丧仪,将北羌子民和北羌国土一一收入囊中。
我本打算追随父王以身殉国,可我没能如愿。
赵捷用数十万北羌子民的性命威胁我,让我进他后宫,做他的贵妃。
听闻赵捷有个白月光。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娶了京都巨商之女孔玉颜为太子妃。
可他登基以后,太子妃一直由于商贾出身被朝臣异议。
孔老索性一气之下将孔玉颜接回了娘家。
说赵捷什么时候封他女儿为皇后,她就什么时候回来。
有人说他的白月光,和我长得很像。
我曾在赵捷的书房见过一幅经年已久的画像,初时还以为是我。
后来有人告诉我,那画上的人是太子妃入东宫一年后画的。
我忍着谷道生疼,拼命将赵捷往上面推,可他力道极大,我根本不足以撼动他分毫。
床上的帐幔像被北羌冬天的风吹得花枝乱颤。
我只能流着泪拼命捶打赵捷赤裸的胸口。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撕得粉身碎骨,然后丢出去喂狗。
在这之前,我要好好活着。
赵捷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和我的婢女交代着什么。
我知道,他是让婢女盯着我,不准我喝避子汤。
他要我生下他的孩子,这样,我的孩子身上便流着中原人的血。
他要让我接受成王败寇的事实,让我别再执着于杀他,臣服于他。
我常常在想,他这梦,做得可真好。
我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孩子呢?
朝堂上弹劾我的奏折还未停歇。
他们都觉得我是北羌余孽,包藏祸心,罪不容诛。
甚至原本还在鄙夷皇后出身的些许大臣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的陛下利用我,逼他们接受孔玉颜入宫为后。
两者相较取其轻。
很快,赵捷定下了封后的日子。
七月十五,听说是孔玉颜的生辰。
赵捷要在这天送她一份大礼,皇后之位。
封后大典十分隆重,方圆百里锣鼓喧天,彩旗灯笼挂满了整个皇宫。
宫里很久没这么热闹喜庆过了。
赵捷牵着孔玉颜的手,一步一步踩在红毯上,两人笑得甜蜜。
我特意注意看了孔玉颜,她华冠下的容颜确实和我像极。
可她多年养在爹娘膝下,看起来珠圆玉润,雍容华贵,不像我这般削瘦。
我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再也不用日日对着那张让人厌恶的脸。
可我也忧心,赵捷若真的不再见我,我要刺杀他,岂非更难?
皇后入主中宫的第二天,所有嫔妃都去给她请安。
除了我。
我觉着一群心怀各异的女人围在一起说是道非,实在没意思。
可我没想到,孔玉颜会亲自抽出时间来见我。
她说我和她长得比她亲姐妹还像。
亲切得很。
我留她用了晚膳。
可我没想到,我本是一片好心,却差点害得孔玉颜丢了性命。
我让小食堂做了北羌膳食,孔玉颜对北羌来的食材过了敏,昏迷了整整两天。
宫里面流言四起,说我谋害陛下的结发之妻,这次我必定要倒大霉。
即便不死,也会掉层皮。
后宫出了事儿,前朝也不得安宁。
那些大臣口口声声认定我是蛇蝎心肠,见人就害。
以前是害陛下,如今又害了皇后。
大臣们都纷纷进言,让赵捷废了我。
我不能让他们如愿,否则我复仇更难了。
我提着小食去敬修殿时,还有几个大臣跪在殿外求见陛下。
我淡淡瞥了他们一眼。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什么破规矩。
在我们北羌政权下,便没有这样的规矩,即便是有事求见王上,也是腰杆站得笔直。
我推开敬修殿大门的同时,听见后面的大臣在议论我。
「余孽就是余孽,留下来,必定是后患无穷。」
「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想必一定不会轻纵了这妖孽。」
「此女一日不除,我中原一日不安!」
我挑眉一笑。
还真让他们说着了。
只要我活着一天,心里便盘算着赵捷成百上千种死法。
赵捷将奏折推落了一地,此刻正埋头写着什么,听到动静,立即朝我看来。
「阮阮?」他有些诧异,明显不敢相信我会主动来找他。
我微怔了片刻。
阮阮是我的闺名,母后父王死后,便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宫里人人都叫我贵妃,我都差点忘了,我叫耶律阮。
「贵妃怎么来了?」赵捷放下手中的笔,慢慢走近我。
我没说话,垂眼就看到一封北羌来的奏章。
「北羌如今同以前不一样了,孤派人修了多条水道通向北羌,干旱的问题一解决,民生问题便会少了许多。」
「想来,过不了多久,北羌臣民也能种上庄稼,过上好日子。」
赵捷刚才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开,笑着看我。
我想起多年前和父王出宫巡视民情。
到处都是饿殍难民,北羌地处漠北,经年干旱,民不聊生。
父王每每暗自叹气,觉得自己无能,无法让子民们安居乐业。
后来父王干脆寄希望于神灵,斋戒一年,在祭台上跪求上天垂怜降雨。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我看向赵捷,我总觉得,我虽恨他,可他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君王。
「你来找孤,所为何事?」
我被赵捷一句话拉回思绪,放下食盒。
「我没有谋害皇后。」
赵捷说:「我知道。」
闹剧最后是由皇后来结束的。
她昭告了朝臣,说昏迷是因为自己体弱,与我无关。
所有人都夸她大度,歌颂她贤德的好名声。
我去她宫里谢她时,她正在绣花。
她手巧得很,大簇的牡丹花盛放在布料上,似乎能闻得到香气。
不像我,连一片柳叶都绣不好。
她让我落了座,歉疚地看着我:「都怪我不好,差点连累你。」
善良与美貌并存,怪不得赵捷喜欢她。
我也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