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买了个阉人。
刚进府第一天,他就开始作威作福。
别人不听他使唤,他转头就向我告状。
众人等着他吃瘪,我却说:“往后,裴云川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
他狗仗人势,还未笑出声。
我继而宣布:“他是要和我成婚的。”
他却突然愣住,尖着嗓子道:“丧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说什么浑话?”
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主子要嫁给一个曾在前朝宫中当差的内侍。
新姑爷不仅不是个男人。
还是我花三百两纹银买回来的。
彼时新朝换旧朝,当今新帝入都城后,宫中当差的内侍宫女或死或逃。
其中便有人趁乱抓了一些长得清秀的宫人拿去梁州贩卖。
宫女被卖入青楼,而内侍毕竟非男非女,为了让那些个富贵子弟们瞧个新鲜。
人贩子便将这些内侍扒光了衣服用铁链锁着拖拽到了街上。
寒天腊月,内侍们如一只只赤条条的白鸭般挤在一处发着抖。
路过之人便总要驻足对着他们的下体评头论足一般。
而后发出一声声或嘲弄或鄙夷的笑。
这些内侍年岁不大,算不上一等一的好相貌,但大体长得还算清秀。
往日里他们伺候的是宫里的主子,如今一朝国破。
总有个别富家子弟将他们买了带回去为奴,姑且也算长了脸面。
我的马车正行过此处,掀帘往人堆里瞧了那么一眼。
只一眼,便也走不动道了,指着内侍里最高最瘦的那个就这般买了下来。
内侍叫裴云川,初时在大雪天冻得傻了,被我用披风裹住亲自给抱回去的。
人还在我怀里瑟瑟发着颤,眉梢眼尾都结了层霜,开口总还说不出一声全乎话儿。
后来活泛过来了,穿着一身蓝青色的锦袍,头发松松散散梳了个髻。
高高挑挑往那一站,的确也有几分颜色。
然而这裴云川毕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一身太监习气总还改不掉。
进了侯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同掌事拿钥匙,亲自掌管这府中中馈。
一言一行自是一番目中无人、飞扬跋扈。
一张秀丽面容愣凭着他那副牙尖嘴利的刻薄样儿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我虽是一介女子,却是皇上亲封的君侯。
前朝时我从商,卖的皆是军器兵甲,少不得自个的命都得悬在刀尖上。
亦是我襄助当今圣上,致使他攻破皇城,建立了新朝。
哪怕如今我封了侯,依旧治家甚严。
这府中规矩自是不能轻易破的,旧年我也养过男宠,同裴云川面相倒有几分相似。
仗着我宠爱坏了规矩,我毫不顾惜地让人将他打个半死扔出府外。
那年也是个寒冬,我第二日一早出门路过那具被冻死的尸体旁时,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
反皱着眉让人将他抬走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因此府中人不仅不理裴云川,看裴云川的神色便如在看一个死人。
狗仗人势的东西吊着嗓子骂了一日,钥匙没拿着,在我回来的时候。
气势愈发的足,扬言我府里的下人不仅不长眼色,还忒没规矩。
我神色一贯冷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未曾理会裴云川,只径自入了正堂。
我搁主位一坐,而裴云川在一侧站着,从下人手里夺来茶壶,满脸谄媚地给我倒了杯茶。
我这才不动声色地对身侧伺候的侍女道:“将府里下人都叫来。”
我下首跪了一排人,一一说着裴云川的恶行,偏生裴云川这没眼色的东西还不知大祸临头,摸了摸我的手,取了个暖炉塞给我捂着。
我发怒的时候通常都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直至屋中一片沉默。
我才偏头问裴云川:“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小祖宗呦,如今您有权有势,总得让我跟您后面沾沾光,使唤几个下人吧。”裴云川笑道。
“跪下!”我蓦然厉喝,却不是对的裴云川,而是这满屋的下人。
众人皆傻了眼,我冷笑一声,将手里茶盏朝他们砸了去,随着一声茶盏落地碎裂的声儿响起,众人匍匐在地上皆是一个哆嗦。
而我这会才悠悠开了口:“往后,裴云川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
小人在此刻得了志,眯眼笑得甚为欢快,还不忘跟我后面吠道:
“都听到没?一个个可长点心眼!”
而我纵容着裴云川耀武扬威,也就势宣布了一件事:
“他往后是我的夫君,也是你们的第二个主子,谁若不敬他,我要了谁的命。”
这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裴云川整个人就势瘫软在地,傻了般直愣愣瞅着我。
半晌才尖着嗓子道:“丧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说什么浑话?”
裴云川同我早从前朝便有交集了。
裴云川是六岁那年断的根,入了宫。
因为模样生得清秀,人也机灵,本来是要被送去内书堂读书的。
后来被冷宫的总领太监何谦一眼瞧上,被领走去了冷宫当差。
何谦是个尖酸刻薄的老东西,以至于裴云川在他手底下过活,抽嘴巴、罚跪都是常有的事儿。
裴云川从小便惦记着如何往上爬。
然而在宫里满打满算整七年,伺候冷宫里的一群被皇帝弃了的女人,再加上何谦的为难,总还讨不到什么好处去。
十三岁的孩子成日里琢磨些歪心思,也愣会记仇,然而他除了背地里使些坏心眼,也因为何谦的压制总还没办法彻底报复回去。
那会的裴小公公欺软怕硬得厉害,平日挨了欺负,受了罪,总还喜欢寻旁人的晦气。
于是裴云川第一次寻晦气便寻到了我的头上。
我那时候还是朝中六公主,也不叫宋寄柔,我跟着我那皇帝爹姓,叫白蕴仪。
是宋婕妤生的小女儿,自宋婕妤进了冷宫以后,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我在一个雨天穿着一身宫装悄悄入了冷宫时,裴云川将我当成了迷路的小宫女。
那时我八岁,小小一个人儿。
裴云川当值回来,遇着大雨,未曾带伞,又见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宫女,看着便好欺负。
于是一把将我的纸伞给夺了去,嘴里还不忘呵斥着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娃娃。
我被裴云川欺负了也不哭,只是拽着他一截衣角不让他走。
我问他宋婕妤住在哪个殿,他并不耐烦,拎着我的后领子便将我拎到一侧廊下:
“今儿个公公我借了你的伞,估摸着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便在这廊下躲上一夜,免得挨了雨淋、受了寒还怪公公我的不是。”
裴云川那时虽爱欺负人,总归有几分良心,见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心倒也软了几分,哀叹一声流年不利。
又瞅见外面泼天大雨,到底多事地将我抱进一间空着的值房里,让我歇了一夜。
第二日,雨过天晴,被抬出的除了宋婕妤面色已然青紫的尸体,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我被宫人给牵了出来。
裴云川这才知道他昨夜得罪的竟是位贵人,心下害怕的同时,将头故意压低了,同旁的太监宫女们一样跪伏在地。
宋婕妤是被人勒死的,裴云川不知道是谁,只知昨天我或许只是想去见上宋婕妤一面,却被他生生阻了。
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让我指认,我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云川。
这宫里的主子,想要杀一个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云川不觉得我瞧见了凶手,但这冷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总有一个替死鬼会被拉出来顶罪,他当时既惊又悔,正待出声求饶,我却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侧。
裴云川身侧一个内侍被赐了杖毙,哭喊着被人给拖了出去。
而我在临走时又兀自走向裴云川,深色眸子里蓦然染上一丝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于他耳边道:
“这位公公,你抢了我一把伞,如今又欠了我一条命,以后都是要还的。”
裴云川这会什么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生死关走上一遭后,往日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再发不出声,良久才傻里傻气回了句:“奴遵命。”
我轻笑出了声,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被宫人给牵走了。
裴云川以为身在冷宫,同我再不会有什么牵扯,直到一个月后的深冬。
裴云川路过荷花池正瞧见我从水里挣扎着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