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裴瑾怀又吵架了。
起因是我打碎了他最宠爱的许美人的一只琉璃盏。
「嫣儿刚刚有了身孕,难免脾气躁了些,你就不能让让她?」裴瑾怀一只手揉捏着眉心,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双手叉腰,切了一声:「我们杀猪匠向来讲究睚眦必报,况且都是爹生娘养的,我凭什么让她!」
「程未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好几个度:「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时不同往日,你既已入了宫,便不要把那些争勇斗狠的市井恶习带到宫里来。」
我心中一冽,冷笑道:「陛下说得对,我程未晚就是个市井泼妇,能够得天子青睐,入宫为妃,属实是我高攀了,为了避免污了陛下的耳,辱了陛下的眼,陛下往后莫要来栖梧宫了便是。」
这话有几分赌气的成分,裴瑾怀听了,也只是微微皱眉。
而后,他轻叹一口气。
「莫要说这些气话,朕与你曾是拜过天地的结发夫妻,自是与旁人不一样。只是许美人的父亲乃是三朝元老,又在朕幼时教导过朕,他的女儿进宫,朕自然要多关照些。」
我当然知道他宠幸许美人的原因。
只是这左一个嫣儿,右一个嫣儿的,听得真叫人厌烦。
我揉了揉耳朵,气沉丹田,正准备跟他大吵一场,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小太监轻轻扣了扣门扉。
「陛下?」
「什么事?」
「合春宫那边来报,许美人做了噩梦,吓得不敢再睡,请陛下去呢。」
满肚子草稿都白打了。
裴瑾怀走了。
走到门口还让人回来传话。
「娘娘,陛下让您赔许美人一只一模一样的琉璃盏,并在栖梧宫禁足三日。」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其实我挺喜欢禁足的。
我见不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也见不到我。
没有人批评我规矩学得四不像给裴瑾怀丢人,也没有人嘲笑我一个杀猪匠的女儿飞上枝头野鸡变凤凰。
栖梧宫的大门一关,我便迫不及待翻出藏在床下的老伙计。
一只王八。
这是我从御膳房偷的王八,我还给他取了个名字,裴瑾怀。
我拍了拍王八「裴瑾怀」坚硬的王八壳子,又揪了揪它的小尾巴:「裴瑾怀啊裴瑾怀,你这个混蛋骗子负心汉,就知道帮着别的女人来欺负我。」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嫁给你了。」
「城西的李铁匠,包子铺的阿大,还有卖东西的崔货郎,他们都说想娶我来着。当初要不是色迷心窍嫁给了你,我现在应该还在木城过逍遥日子吧。」
我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越发后悔当初嫁给了裴瑾怀。
「裴瑾怀」探出脑袋用绿豆大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缩回去。
我眼角余光瞥到床底下还有一瓶桃花酿,是我偷「裴瑾怀」的时候顺便顺来的。
我不会喝酒。
今日先是在许美人那里吃了瘪,又在裴瑾怀那里受了气,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忍不住就想小酌一杯。
我打开酒壶盖子,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皱着眉头,轻轻抿了一小口。
「咳咳。」
烈酒入喉,辛辣无比。
实在搞不懂这玩意儿跟桃花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名字起得挺好。
跟裴瑾怀成亲那日,我们曾在院子里手植一棵桃树。
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去了,现在这个季节,树上的桃子应该熟了吧。
这样想着,我又拿起那壶桃花酿。
一口,又一口。
喝着喝着,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棵树,树上结满了桃,裴瑾怀摘了一个,递给我:「阿晚,这是这棵树上最大的,给你吃。」
我接过桃,昏昏沉沉之际,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裴瑾怀,你要是现在回来跟我道歉,我也许会原谅你的。
我叫程未晚,是木城一个普通杀猪匠家的女儿。
三年前,凛冬,大雪纷飞。
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晕倒在我爹的猪肉摊前。
我爹心善,花费重金救了他。
青年醒来,却记忆全失。
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从哪里来,无奈,只好暂时留在我家。
我那时二八年华,情窦初开,被男子优雅的谈吐和不俗的气质所吸引。
来年开春,我们便成了亲。
成亲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他会读书懂识字,在城里的私塾谋了一份教书的差使,我则照旧跟着我爹经营家里的猪肉摊。
本以为岁月静好,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可就在我诊出有孕的第二天,便有一队军队冲进我家里,跪在我夫君面前,高呼万岁。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爹在猪肉摊前给我捡回来的夫君,竟然是当今圣上。
醒来的时候,正对上裴瑾怀一双忧虑的眸子。
他眉头紧蹙,眼眶青黑,一看就是又没休息好。
是不是私塾里的学童们又闹他了?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
「程妃娘娘,您终于醒了。」一旁的小太监忽然说话。
我一怔,猛地惊醒。
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收回来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大一只蚊子,没打到,飞走了,呵呵,对了,我怎么了?」
「您喝醉了酒,嘴里一直在念叨陛下的名字,您宫里的人通知了陛下,陛下就过来了。」
醉酒?还喊裴瑾怀的名字?
我倒吸一口凉气,眼睛扫视四周,直到确定没有王八裴瑾怀的身影,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好险,要是让人知道我在寝宫养王八,还给王八取了个「裴瑾怀」的名字,那还得了?
不过?
我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裴瑾怀。
就因为我醉酒喊了他的名字,他就抛下许美人过来找我了?
裴瑾怀分明也有些懊恼,对着身旁的小太监吼了声:「闭嘴。」
又转头看向我:「程未晚,下不为例,往后不要再耍这种小伎俩了。」
……
我眨了眨眼,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竟然以为我是跟许美人争宠,故意喝醉引他前来的。
未等我解释,裴瑾怀便已匆匆离去。
也对,他该去哄许美人了。
我继续待在栖梧宫禁足。
裴瑾怀让我赔许嫣儿一只一模一样的琉璃盏。
我找遍了整个栖梧宫,琉璃盏没找到,倒是把王八「裴瑾怀」找了出来。
王八「裴瑾怀」藏在了窗户下的花瓶后面,四脚朝天,正在晒日光浴。
我戳了戳它的脑袋,还好,还活着。
我将它抱回床底的水盆里,洒了些鱼食进去。
起身的瞬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我抑制住想要吐出来的冲动,生生咽了下去。
有点恶心,不过能忍。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吐血,身边的宫女太监也不行。
我快死了。
这是我的秘密。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裴瑾怀隔日竟叫人送来几个鲜红的水蜜桃来,说是南山那边刚摘的。
我恍然想起,南山行宫确实种了几颗桃树,三年前我怀着阳儿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几个月,走到时候桃花刚刚落败。
我来了兴致,多问了几句,那送桃子的小太监便说:「许美人近几日食欲不振,馋桃子了,皇上便命人去西山摘最新鲜的桃子,想着程妃娘娘也喜欢吃,便差奴才给娘娘送些过来。」
我「哦」来一声,拿起一颗桃仔细端详,这西山的桃子个头也忒小了些,有些营养跟不上的样子,该不会是裴瑾怀那厮把大的都给了许美人,小的才送来我这里吧。
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
解禁那日正好七月初七,我收到了我爹从木城寄来的一封书信。
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爹,那双拿惯了杀猪刀的手自然是不会写字的,文绉绉的几句口头,一眼便知是找人代写。
书信里的内容大概就是劝我,日子过得不畅快的话,这个贵妃不做也罢,趁着年轻赶紧和离,他好给我再找户好人家。
信上用词委婉,我却能想象我爹找人写这封信时骂骂咧咧的样子。
我在宫中的境遇,他大概是听说了的。
我给我爹回了封信,让他先帮我物色着优秀儿郎,说不定哪天我就回去了。
听说人在死之前生前的场景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过一遍。
我大概是到时间了,时常睡不安稳,经常做梦。
梦中的场景纷纷杂杂。
一会儿是我爹,一会儿是裴瑾怀在木城与我成亲时许下的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