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如果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悲,你还会义无反顾的重来一次吗?」
我沉思许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会。」
早听闻,民国爱情十有九悲。
可没想到,我竟也成了那悲中一员。
年少时,我与母亲一同在陆家讨生活。
母亲为了给好赌成性的爹攒赎金,将我卖给了陆家,做二房的童养媳。
二房陆奕琛是庶子,与当家主母向来不和。
但留过洋,气性高,也有心仪的对象,被逼着娶一下人之女,自是不快。
成亲当晚,又以区区两枚大洋的价格,设计将我转手卖给了仇人林家。
林家比陆家还有钱,只是林家少爷是个没根的。
偏又色胆包天。
在林家后宅里,林少卿养了十几房姨太太。
大太太与林少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因为看不惯林少卿那见异思迁的样子,一怒之下把他传宗的东西给剪了,被关在院内,终身不得外出。
也许是从没有见到过我这样守旧的女子,一进门,我就独享林少卿的“恩宠”。
数不清的金银首饰都往我的屋子里搬,一到晚上,林少卿又只来我的屋子中。
打发完下人,我端来一盆水,跪在一旁,替他小心捶着腿。
他一双凤眼盯的我是浑身发颤。
许久,冷笑一声,用脚挑起我的下巴。
「陆奕那混蛋,把你丢给我,就是想让你来笑话老子不能人道吧!」
我不敢动,只得微微摇头,将裙摆攥得更紧了。
自打进门以后,每个夜晚我都是跪在林少卿的床边,他睡醒时,若是我不在,免不了一顿毒打。
看上去是成堆的赏赐,十四太太和少爷恩爱两不疑,但谁又知道我那长袖之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次日一早,将林少卿送出门,就按照林母的意思,去了大太太的院内。
大太太好似那话本上的神仙,一袭白衣立于山茶花树下,娴静,优雅、端庄...
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安在她的身上,都不过分。
见我愣神,身旁的张妈忍不住出声提醒。
「十四姨太,请吧。」
我连忙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到了大太太跟前,接过下人手中的茶,毕恭毕敬跪在地上。
「妾见过大夫人。」
大太太放下手中的剪子,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一声。
「这才多久,那林少卿就又有新人了?都没了那东西,还管不住自己呢。」
这话明显不是说给我听的,可我根本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我依然跟个木头一样怵在那,大太太接过我手中的茶水,无奈言道。
「起来吧,也就只有你这位新人过门,会想着来给我敬茶。」
「若是大夫人不嫌,我可以常来陪伴。」
话音刚落,一旁的张妈就嗔斥道「放肆,这可是大夫人。」
「无碍。」大太太摆了摆手,将我扶起「你叫什么?」
「家中长辈皆唤我招娣。」
「可读过书?」
「不曾。」
听闻我的话,大太太的眼中闪过一层阴霾。
「若是得空,你想来便来,我教你读书识字。」
得到大太太的首肯后,我欣喜若狂,读书,是我这辈子根本不敢奢望的事。
只是,刚燃起的火苗,当晚就被林少卿的一盆冷水给泼灭了。
「谁让你去看那个贱骨头了!」
林少卿气冲冲闯进门,一把将我抵在墙上,用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眼中是不加修饰的杀意。
我措手不及,又不想平白死在这。
只得努力掰开林少卿的手,试图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就是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何人不知林少卿的狠毒。
一旁的张妈见状,赶忙跪在地上求情。
「少爷!这全是老夫人的意思啊,十四姨太不过是听从...」
「滚出去!这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下人说话。」
张妈话音未落,林少卿随手拾起身边的花瓶,就朝张妈砸去。
血迹顺着张妈的脸颊落下,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
我知晓自己躲不过,松开了手,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没想到林少卿竟也将我放开了。
我顺势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林少卿居高临下审视着我。
「在这林府只有我说了算,你只是我买来的东西,往后你若再去那院子一回,老子见一次,就当场毙了你!」
那晚,林少卿第一次没在我屋子里留宿。
少爷和十四姨太不和的传言,不出一日,便传的全府上下人尽皆知。
老夫人不想因为我得罪自己的独苗。
而张妈又是老夫人的人,就算我这里再像个死宅,老夫人也绝不会同意张妈与我一道受苦。
我独自一人被禁闭在了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
各房太太看上的都是林家的财、战乱时期的这个保护伞,谁又会在乎林少卿究竟能否人道。
因为我刚进门时,就夺走了林少卿所有的注意力,让前面那十几房太太都没了财路,所以纷纷对我恨之入骨。
饭菜是馊的、因错过送膳的时间而不送...这都是常有的事。
我不似大太太,深得老夫人喜欢,家世又与林家门当户对,所以即便她干出了让林家绝后的荒唐大事,林家上下也无一人敢动她分毫。
禁闭的日子很乏味,我眼瞅着院里的草高了,只能没事就自己拾掇拾掇。
或者,要么就砍些柴,自己开小灶。
一天夜中,门突然开了。
大太太一改从前,将原本干练挽起的头发,剪成了超短发,眼下是难以掩盖的沧桑。
她是被明令禁止不得外出的,我生怕大太太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人发现就糟了,连忙关上她身后的门。
直到擦干净了手上的灰,才敢回握住大太太的手。
「大夫人怎来了?」
大太太摇了摇头,替我整理了额前的碎发。
「跑吧,林家要完了。」
我不明所以,但转头就听见院外传来了一声枪响。
紧接着,就是各位姨太太的惨叫声。
大太太拉着我的手四处逃窜,却还是被为首的军官抓了个正着。
凭着大太太满清贵族后裔的身份,军官终是没能对我们下手,只是将我们锁在了牢中。
林少卿不知所踪,反倒是将我卖给林家的陆家二房陆奕琛,来看望过两回,但次次都被我拒了。
大太太难得一笑。
「他欢喜你。」
我无力地勾了勾唇。
「欢喜吗,他可是陆家留洋归来的二少爷。」
大太太不语,转身靠在墙角,痴痴望着牢中仅有的一扇窗。
「即便是门当户对的又如何,还不是日日看他和别的女子夜夜笙歌,末了,等到大难临头,还自己个儿跑了。」
大太太姓姜,是当时的大户人家。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里有三位兄长。
大哥从军,二哥从商,三哥远走他乡。唯有她这位家中小妹妹,为了一个情字,被困在了这四方天地里。
我总是习惯看她看得出神。
「别看我了,你呢?曾经还说教你读书识字,看来也没这个机会了。」
我垂下头。
我?或许,我的父母在某一刻里也会想起我这位女儿,也会关心我过的好不好...
「别叫招娣了,总是为别人而活作甚。」
大太太随手拾起地上的木枝,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在地上写着。
「莫晚吧,莫道桑榆晚,桑榆非晚。」
「莫晚?」
我跟着大太太喃喃念道。
我终于有名字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大太太见我笑了,也欢喜的紧。
在牢中,得空就教我识字,背诗...
可是,梦总会在最圆满的时候醒过来。
姜家破产了,没有人愿意来保释我们。
我们就像走狗一样,被那些军阀丢进了红灯区。
我不通文墨,又有死板的性子、三寸金莲...在他们眼中都是最粗鄙的,只能去服侍最下等的兵。空了,就去刷那肮脏的恭桶。
大太太知书达理,则在前厅被人拍卖,价高者得。
可偏是这样肮脏的我,陆家二少爷还是不死心的追了过来。
这次,我躲不掉了。
我一如既往,提溜着恭桶走向后院。
老鸨却带人拦住了去处。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到了还没忘记捂住口鼻,用嫌弃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一番。
「也不知道那公子究竟是不是瞎了眼,竟看上了你这么个东西...」
老鸨嘟囔的声音极轻,可我还是全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