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几十年了,魂魄还在留在皇宫里,不能下黄泉。
人死灯灭,万念俱灰,中原人总喜欢这样说。可是我死了,可我夫君每年都要让术士来招魂,盼我入他梦中。
我与他魂梦隔,他想与我赴黄泉。
生前,我是有虞的公主,在草原上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突然有一天,阿爹把我嫁给了大汉的太子。
我们有虞的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有时候草枯了就是黄的,冬天下雪就是白色的。我嫁给大汉太子的那一天,地上都是红的。
巫师们身上穿的袍子,上面涂满了燕支山上青鸟的血,巫师的脸也用木灰抹了像鹿角一样神秘的图案。
他们围着我又跳又舞的,样子特别夸张,这是在告诉诸神,有虞的女儿要出嫁了。
大汉的太子步履从容地走进巫师们围的这个圈子,摘了我的鹿角头冠,将我带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燕支山,我的故乡,但是我并不难过,我的夫君温柔体贴,很值得依靠,我已经狠狠地爱上了他。
我们成婚那天晚上,他掀开我红盖头的时候,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情韵,我忍不住告诉他, “太子殿下,你的眼睛真好看,像草原上的星星一样好看。”
“公主喜欢我?”
“喜欢。”
“那太子殿下喜欢我吗?”
我红着脸,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
太子没有回答,而是把我按在他胸口,低头吻了我。
他的亲吻有酒的味道,还带着草原粗犷,让人意乱情迷。我心里万分欢喜,这么说他也是喜欢我的,我攀上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
我们成婚的第二天,太子就带我去了江南。
我听阿兄说过,大汉的江南要春天来才好呢,那时候这里春江水暖,草长莺飞,特别地舒服。
太子说江南的冬天也好,如暮苍山,大雪满弓,我们在山里打猎,有野兔,有山鸡,太子还射下了一只雕。
我们搭起火来就将兔子和山鸡都烤了吃,这么粗犷,这么野性,我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燕支山。
我喜欢摸太子的眼睛,他的目光温煦,总让我心跳不已。
一整个冬天,我们都待在江南,太子总要见很多的人,听说都是江南的名门望族,还有商贾巨富。
我不喜欢他们,我听阿兄说过,商人重利轻别离。
太子每一次都要把他们叫到书房里,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些什么,总要谈很久。
但是太子很高兴,每一次送走他们的时候,他都是满面春风。
他高兴,我也高兴。
我们从江南回来,去汉宫拜见了帝后。
皇后让我每日入宫和她学习大汉的礼仪,我其实是不喜欢的。但是太子好像很乐意我这样做。他觉得好,那一定是好的。
从此以后,我每日跟着皇后学礼仪。
在汉宫,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很多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太子娶我,是为了缓和大汉和草原的关系,安定边疆,以开商路。所以我们以成婚,太子就带我去江南,召见商贾巨富,名门望族,是为了今后通商路做准备。
比如东宫里不止我一个女子,还有一个叫苏江萤的,是东阳侯家女,是太子的红颜知子。
关于太子和苏江萤,民间还流传着一段佳话: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她写了上联,他对了下联,听说就这短短的十几个字,街头巷尾的孩童也时常吟唱。
那些人还说,苏江萤如果不是庶出,就不会只是太子的侧妃而已。
可是这些,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太子也从来没同我讲过,他身边还有别人。
他曾经教过我一则短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见到苏江萤的时候,我方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不知道当初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我去书斋寻他,东窗下摆了一张软榻,太子正在上面小憩。苏江萤就在他旁边抚琴,佳人细韵,余音袅袅。
一道门将我挡在书斋外,我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就默默走了。
后来太子告诉我东宫里还有一个叫苏江萤的女人,是他的良娣。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我还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还知道那句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
我们一成婚就去了江南,苏江萤也没有机会到我面前来请安。
等到她给来我请安的那一天,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就像太子书斋前的那株红梅,玉骨冰清。
她笑得从容淡然,看着院子里太子专门为我栽种的那株海棠,漫不经心地说,“太子殿下与你之间是情致动人,与我不过是谈得来罢了。”
苏江萤那玉骨冰清的样子,让我连嫉妒和生气都是多余的。
苏江萤说得对,太子与我是温柔缱绻,情致动人。他闲暇的时候从来只陪着我,晚上也只宿在我这里。
今夜月亮格外的明亮,地上就像落了霜,在月光下,太子的毛发清清楚楚。他和平常一样将我揽在臂弯里,我的夫君,温柔体贴,很值得依靠啊。
“殿下,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天下哪里有女子会自己提这样的要求啊?”
“素仰会啊。”
我脸上笑盈盈的,因为心里是真的欢喜。
今夜月光朗朗,那月亮到底在等着谁呢,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如果太子心头有我,我就这样与他朝朝暮暮又有何不可呢。
京城来了一批域外使者,后来又有奇装异服的使者接踵而至,太子越来越忙了。
他一整天待在书斋里,和一群胡子花白的大臣议事,要不然就是被父皇传进宫里,很晚才回家。
我忽然想起来当初阿兄说过,绿草长出来了他们就会带牛羊迁徙,那个时候他会写信来告诉我。但现在已经如入夏了,燕支山也没有来信。
我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变得灰蒙蒙的了,就问他们。
“殿下可在书斋?”
“回娘娘,殿下中午就被传进宫了,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
我嘟囔着,让人套了马车,到宫外去接他。
天黑了,几个步履蹒跚的人从皇宫里走出来,我仔细一看,正是常常到东宫与太子议事的那几位大臣。
他们一边走还一边交谈,话声时高时低,我间歇听到有人提起兵马、粮草等字样。
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太子独自一人从里面出来,他眉头皱得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并没有发现我。
我小跑着上去迎接他。
“殿下。”
“素仰,夜里凉,你怎么来了?”
太子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他眼底有一丝慌乱闪过,转瞬即逝。他解下自己的长袍披到我身上,冰凉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脖颈上,我急忙瑟缩了一下。
“我来接殿下回家。”
太子好像松了口气似的,拉过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吧。”
“殿下,你怎么有点心神不宁的,发生什么了吗?”
“朝廷准备开商路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心烦,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殿下一定是太累了,今晚回去就好好休息吧。对了殿下,你近日有没有收到我兄长的信?”
我话音刚落,太子忽然就停下了脚步,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什么信?”
“阿兄说牛羊迁徙的时候就给我来信,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我想可能是他把信传给你了。”
“没有,我也没有收到。”
“他会不会是忘了。”
“兴许过几天就到了,我们再等等。”
那天我在皇宫里受了凉,生了一场小病,这个时候太医在我身上诊出了喜脉,太子看起来特别高兴,就是不准我再离开院子了。
他说怕我出了什么意外。可我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苏江萤每天到我这里来请安,是她无意中告诉我,草原上出大事了。
“殿下亲自嘱咐过,禁止在东宫议论此事。可是姐姐真心待我,我实在不忍心瞒着你啊。”
“边疆传来消息,东胡部落联合漠北草原将你的族人包围了,如今燕支山已经大乱。我听父亲说,有虞的可汗写信求援,但是朝廷的兵马粮草都不够,无力与整个草原为敌,所以父皇……”
苏江萤满眼同情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