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二十岁,正是好时候。
然而我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还不是一般的寡妇,他们现在暂时还在叫我皇后娘娘。
死了丈夫的皇后,没有儿子,等退休,很闹心。
这却不是最让我闹心的事。
因为新皇是我的前未婚夫,他竟然觉得我还可以继续做皇后。
不,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一
此时的长春宫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零星的几个宫人跪在砖地上,恨不得变成一粒尘土埋在这宫中的地缝里。
我穿着一身孝服,被气得胸闷气短,仍撑着一口气和李彦昭对峙。
“你已是新皇,我是先皇遗孀。”我挺直脊梁,拿捏着中宫皇后的气度,一字一句说,“他日史书工笔,如何记你我二人?”
李彦昭眉目冷淡,唇抿成一线,居高临下看着我说:“日后朕功在社稷,百年之后自有后人评说。”
我一阵晕眩,他真是疯了,不知那些支持他上位的老臣看见他这副疯癫的样子,今夜会不会悔的睡不着。
刚一登基就觊觎先皇的女人,这可不是明君的作派。
他眼尖地看见了我放在小榻上的玉佩,踱步过去将它拿起,那是先皇李钧的贴身物件,他去世后我心中郁结,常拿出来瞧瞧。
他看过后嫌弃地放下,很是刻薄。
“我看你这皇后当的很熟练,继续当怕什么?”李彦昭不知想了什么,竟然还带了些笑,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又轻佻地说,“小满,你怕什么?”
我被气的脑仁疼,原以为他只是个子高了,本事大了,却不想做了皇帝后性情如此乖张。
“我怕别人骂我是祸水!”我脑子一热,张嘴就来。
“杀鸡儆猴便是。”他如是回应。
窗边的烛火摇曳着,拉长了我们的影子,似乎很近,又很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其实一阵一阵的难过。
李彦昭不知道,我怕很多。
佛教云人生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短短数年,便已是天翻地覆,我不想再尝一丝苦痛。
我抿了嘴唇,倔强地开口:“我想出宫。”
李彦昭哼了一声,不屑地看着我说:“想都别想。”
他是真的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二
我叫伏清,小名叫小满。
我娘说:“满者,盈溢也。人生不可求太满,小满即可。”
至于李彦昭,是我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家的小孩,在很多年里,我都叫他表哥。
诚然,世家联姻盘根错节,比如当时的天子就是我的亲姑父,我确实有很多这样那样的表哥。
但我同他,着实是有情谊的,并且天下皆知。
因为我俩,是正经议过亲的。
那一年我十一岁,在我爹带着我娘和我弟弟在边城的时候,我被留在了京里的恒王府,恒王是皇族旁枝,但颇有功绩,很有圣眷,他家没有分家,二太太是我姨妈,理所当然地教养我。
李彦昭是恒王世子,少年时的他还不曾从军,没有成年后的杀伐决断,是个温和又洒脱的少年郎,我们一起念书,写字,打秋千,他出门时总能给我带回来些稀罕有趣的玩意。
我十四岁那年的春日,王府办了赏花会,请了京里很多贵女们来玩,园子里百花争艳,女孩子们春花秋月,各有不同。
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性情温和羞怯,拉着我表姐李书真的手,小声道:“姐姐家的世子前几日同我哥哥一道出门,不知为什么,生了好大的气,竟动了手。”
我饶有兴致地听着,准备看见李彦昭时好好打趣他,再让他帮我抄书。
书真那时已经十七岁了,学着掌家理事,知道很多家里的事,闻言看了我一眼,一下笑开了,拍拍那小姑娘的手,在她耳边说:“听说你哥哥想求娶我家表姑娘?”
我那时虽天真娇纵,却已是知事的年纪了,闻言脸热热的,啐了一口,就带着丫鬟绿枝一路摇着扇子走到穿花廊下望景。
这时却看见两个少年身影,正向我过来,绿枝细细看了眼,说:“是世子爷和太子殿下啊。”
我欠身行了礼,我的亲表哥太子李钧一摆手,“小满快看,你彦昭表哥给你拿了好玩意。”
李彦昭身姿挺拔,生气勃勃,从身后拿了一只极精致的蝴蝶风筝,在我眼前晃晃,不知有多少少年风流意。
“正是放风筝的时候,怕你被旁人比下去,我亲自去寻来的,你瞧好不好?”说话的时候他眼睛里好像有光,让我心头熨贴的很。
“何处风筝吹断线?吹来落在杏花枝。”我接过风筝,忽地想起这句诗,笑盈盈地打趣他俩,“彦昭哥哥送了我风筝,太子哥哥怎么不送我杏花,免得风筝断线,无处可寻。”
他俩爽朗的笑声散在暖洋洋的春风里,我抱着风筝,看着李彦昭,心头绵软。
那些还未被春风吹散的岁月里,似乎连恒王府的猫啊狗啊,都能说出几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三
新皇登基的第一个月整,为立夏日。
曾经的恒王妃,如今的太后娘娘,前几日才从先恒王,如今的皇考所在的北山行宫搬进西宫的慈宁宫,今日设了个小宴在望江亭,欢迎各位女眷低调小聚一下。
当然,宫中有资格参与的女眷极少,先皇妃嫔不多,符合条件的只有我和淑妃。
然,淑妃被这突如其来的改天换日惊到了,至今缠绵病榻,不得安康。
所以本人只能作为先皇妃嫔代表淡然赴宴,面对如今春风得意的的太后娘娘。
绿枝正仔细地替我梳妆,挽起的发髻上只用了白玉为饰,衣裳也是素面的直领锦衣,我对着镜子转了转,满意地点点头。
作为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我很有这方面的自觉性,绝不花枝招展,势必要将新皇对我的畸形情思扼杀在摇篮里。
“娘娘,听说太后娘娘请了几位官家的小姐们一同赴宴呢。”绿枝觑着我的脸色,小心地措辞。
我了然地点点头,“不然呢?难道是找我和太后娘娘叙旧吗?”
等我到了望江亭时,那几位姑娘已然都落座了,陪着太后说笑,我打量过去,竟一个也叫不出名字,可见大概是我入宫年月里才长起来的女孩子。
“小满来了。”太后冲我招招手,温和笑言,似乎我们中间从没有相隔那些岁月,我还是王府里天真烂漫的表姑娘,总是爱在她身侧撒娇,可她眼角的纹路,头上几丝华发也暴露着这几年的不易。
那几个姑娘小心地打量我,起身行礼,“给娘娘请安。”
我身份尴尬,李彦昭也不曾让我移宫旁居,还时有赏赐,大家也只能含糊称一句娘娘。
我为太后倒了一杯茶,亲自奉上,柔声道:“我与您有两年不见了,您身子可安好?夜里睡的如何?”
太后有些感慨地握着我的手,眼圈有些红,说:“难为你还惦记我,你是好孩子,我也时常惦记着你。”
我陪着浅笑,道:“宫中无趣,我是新寡,怕有忌讳,您是该叫些年轻女孩子来陪您说说话。”
太后一时停滞,看了看这些此时正垂目不言的姑娘们,拍了拍我的手:“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如今,终是世事无常,小满,你大度一些。”
我听着这些哑谜,不知为何提到了大度一词,难不成我做嫂子的还不许小叔子娶媳妇吗?
我只能弯了弯嘴角:“之前您没来,我只能暂管着宫务,如今您来了,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也该让我安心服丧了,他日长春宫有了新主,您便让我离开吧。”
我揣度着这一番话实在很识大体,却看见太后娘娘喝了口茶,姑娘们也有些不安。
空气中突然带着一丝尴尬的停滞,我戚戚然地回头,果然,李彦昭黑着脸看着我,像是要把我按在水里溺死。
四
我为什么会嫁给李钧呢?
在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我也细细捋过这件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江山为重。
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后人不得而知,可大多数女子终究只是这壮丽山河的点缀,最终也湮没于男人们的争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