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有三恨。
一恨虚颜阁日日大雪,二恨你不爱我,三恨你碾碎渡鸟遗骨。
可是我一想到,你才是我心尖上的男人的替身,我就不恨了。
照渊来看我的时候,飘雪已停,万籁俱寂。
他的鞋子踩碎院内积雪,吱吱呀呀地来到了廊前。彼时,我裹了床棉被正在廊下睡觉。
我睁开眼看他,却不起身,娇娇地笑,“照渊君。”
“怎么睡在此处?”
“看着看着雪,就睡着了。”我伸出手去刮他的鼻子,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很远的地方。
“看什么?”他捉住我的手,在他有些粗糙的脸上摩擦。
我吃吃地笑,“看月亮。”
今天的虚颜阁,是个满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下个月中秋节,我带你去无尘宫看个够,何必看这个假月亮。”说着,照渊把我横腰抱回房间,“冷,当心着凉。”
一众侍女知趣退下。
这是我被照渊囚禁的第十年。
照渊是魔界少君。魔君共七子一女,照渊为第四子,不上不下,不前不后,正是最不讨喜的那个。他因此更对自己要求严格,日日苦练修为,唯恐落后其他兄弟什么,又讨好天君,却因亲近天庭反而被魔君冷落。
傻照渊,自百年前他与天界女武神携手踏平落花境,全世界都看出来了,魔君不喜欢有人亲近天界。
不然,又怎会将他罚往人间近百年,令其他兄弟把原属于他的权力吃个干净?
不过这些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照渊心尖上那个人的替身罢了。
照渊走的时候,夜已经深到墨色浓重,但雪还是亮的。我没有点灯,赤脚坐在回廊上,看着一众侍女离开留下的脚印发呆。
不好看,不好看,他每次来都带太多人了,把雪都踩乱了。
我伸出手去,掌心光微弱。
自从照渊废了我的法力,我连这些无害的脚印都抹不去了。
宫人们都说,是我自找的。
所有人都知道,照渊心尖上的人叫齐眉,是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女武神。
而我与齐眉,长了个九成九像。
是的,是我自找的。
十年前照渊将我从落花境掠夺至此,囚于用他十分之一修为幻化出来的虚颜阁,我就乖乖地呆在这看了虚颜阁十年的大雪。
宫里的人说,你可以投湖啊,可以自戕啊,可以保全你的清白啊。
真是好笑,囚禁我的明明是你们,偏要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我为什么要死?
我不仅没死,我还抱着照渊的胳膊撒娇,上赶着争宠讨赏,当个完美的替身。
我要活。
中秋到了。
在魔界过中秋节,听起来有些奇怪对不对?照渊这个人,身为魔界少君,却意外地喜欢人间的东西,他所居住的无尘宫正是按照江南园林的模样打造,翘起的飞檐,嶙峋的假山,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是我一年中唯一能离开虚颜阁的日子。
照渊派了个小侍女出来接我,我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力争把这里的景色和道路记下来。
“怎的这么慢?”小侍女回头瞪我一眼。
我柔柔的笑,“昨夜照渊君神勇无比,我腰疼腿软。”
小侍女似乎不爱听,快走两步跟我拉开距离。“不要以为你得了少君的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今天宫内请进来的都是贵人,不是你能冲撞得起的。”
“这是照渊君教你说的?”
小侍女一个急刹车回过头来,愤恨地盯着我。
我还是柔柔的笑,“我知道了,你也喜欢照渊君是不是?”
“照渊君品行高洁,不是你等小小花精能够肆意染指的!”
“那你说错了,明明是照渊君染指了我小小花精我呢。”
她应当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到了席上,又换了一个新的小侍女立于我身侧。我坐定后偏头去瞧她,腰板挺得耿直,面无表情,双眼直视前方。看来对我有些厌弃。
说起来,我这张嘴啊,总是不饶人。
子珩君曾说,“念念,你这张嘴,怎么总是不饶人呢?”
可他是笑着说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怕。
那天我们并肩站在悯天阁最高处,他张开洁白无瑕的翅膀护住我。我装作害怕地抱住他的腰,说,“我本来就打不过别人,自然要在嘴上找补回来。”
子珩君无奈,“早说了,让你精进修为。”
我把头往他怀里拱,“我一个小昙花精,负责貌美如花不就好了吗?”
拱啊拱,拱得他出手护住我的头,说,“好好好,我保护你。”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因为开始上菜了。我一年出一次虚颜阁,相当于一年吃到一次美食,我向来是毫不吝啬自己的好胃口——要活命,要逃走,就得多吃点才有力气。
第一道菜是一壶梅子色的酒。说起来,曾经我的邻居是梅花精呢,梅花姐姐也曾酿酒送给我,酸酸甜甜,非常好喝。我抿了一口席上的酒,嘭,我的酒杯掉地上了。
第二道菜是桃花酥,我的后街也住过一个桃花精,天天来我院子里蹭秋千,当然了也送给我大桃子作为补偿。我咬了一口桃花酥,叮,我的筷子掉地上了。
第三道菜是鱼汤,这就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我喝了半碗汤,咚,我的勺子掉地上了。
站在身侧的小侍女气急,弯腰把我掉的东西捡起来,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是个替身,真真嚣张跋扈。”
天可怜见,我不过是掉了几个餐具罢了!
餐具都掉完了以后,我站起身,跟小侍女说,“我有些醉了,要出去方便一下。”说着又看了眼宫宴,照渊那边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想来不会注意到我。
小侍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七拐八拐的,终于到了地方。一个男声传来,“你还算机敏,我拿几个餐具提醒你,你竟能发现。”
我把肩膀上引路的小白鹤取下来,跪在他面前,“求清庭君救我。”
“你认识我?你是谁,为何身上会有他的气息?”
落花境的那场大火起于十年前。
谁也不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等发现的时候,横山上的木头都烧没了。
我在家里给子珩君做饭,开胃酒是梅花精捎来的梅花酒,餐后水果是桃花精送来的大桃子,我正与一锅青菜作斗争。
还没等到子珩君回来,就听人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呀!”
也不知那场火是哪位神仙又迁怒于落花境而下的,寻常的水浇它不灭。我冲出门外,看到子珩君一双洁白的翅膀在通红的火场之上急迫地飞翔——他在寻找起火点。
我的眼圈红了,我说,“子珩君就是那时候没的。整个落花境都看到他坠落火场之中,他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白翅渡鸟,翅膀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也能灭掉这场神仙业火。”
清庭君长吁一声。
我又小小声说,“我还在家等着子珩君回家吃炒青菜呢。”
清庭君吸了吸鼻子,“子珩君是我旧日挚友。然我一去人间数十年,没得到他的消息,未曾想落花境那场大火是他以身扑灭。小昙花,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擦擦眼泪,“求神仙找到子珩君的尸骨。他们白翅渡鸟,死后都是要归葬在深渊墓地的,我答应过他,如果他死在我前面,就帮他埋骨。”
清庭君甩了甩袖子,从里头捏出一个小玩偶,“你别闹了,要听就正大光明地听。”那小玩偶落地摇摇晃晃,幻化成了一个朱钗环佩的美人。
美人红着眼圈,握住我的手,“小昙花,你受苦了,我带你走!”
我摇摇头,“我走不了的,照渊把我的法力都废了,我过不了出魔界的那条通天道。”
通天道上,可通人,可通神,可通鬼,可通魔,就是通不了我这种法力被废、非人非仙的小花精。
美人扯着清庭君的袖子,“小蜻蜓,你像藏我一样把她藏在袖子里,不行么?”
“请不要在我身上多花心思。”我有些着急,我出来的时间略长了。“您与子珩君素来交好,还请帮忙找到我夫君的尸骨。”
“你的事,我在席上听说了,未曾想是你……”清庭君提溜起美人,把她塞到袖子里,“你受苦了。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