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十四岁那一年,已经是喜欢萧琅的第六年。
她每天坐在将军府的门槛上,听着侍女打探来的又有哪家的女儿喜欢上了萧琅,一边等着萧琅下早朝的马车出现在远处。
她等着穿着绯红色朝服的翩翩少年郎在转身时掠过她的那一眼。
她对侍女道:“你瞧,郎君对我笑了,笑得多么春意盎然,百花齐放啊!”
宋楚话音刚落,她爹一个暴栗子将她敲回现实:“人家看的是你老子我,你开心个啥!”
宋楚哼了一声道:“他熟悉他老丈人,我能不开心?”
宋将军啐了她一口,也知道女儿对萧琅已经无药可救,叹了口气,走回府里。
宋楚比萧琅小三岁。
据说她刚出生时,萧琅已经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常常将师傅辩论得哑口得哑口无言,连陛下都夸赞他将来能有大作为。萧氏已经多年未出过这样出众的人才,上上下下对他格外看重。
在宋楚跟着兄长后面在泥巴地里快活地打滚时,一墙之隔的萧府时常传来朗朗读书声。
一年四季,寒冬酷暑,那读书声从未停止过。
宋将军和夫人总是感叹人家怎么生的儿子,一面看刚放出来就成了泥猴的儿子女儿,气得心肝儿疼。
那几年,宋楚她哥和京城所有同辈的人,都极其讨厌萧琅。倒不是他对他们做了什么,单单因为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喜欢他,人人都对他们说,你瞧瞧萧琅,文武双全,什么都做得好,你怎么就不好好学学他呢……
宋楚他哥常常和一堆纨绔子弟们聚在一起痛骂萧琅,宋楚因为年纪小,虽然偶尔也对爹娘格外称赞萧琅不开心,可对他更多的是好奇和向往。
母亲常常在她面前感叹,萧琅的好看,从前是说他粉雕玉砌的,煞是可爱,这两年更是夸赞他,愈发像个仙人了。
宋楚在她哥的洗脑下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她哥更好看的人。
三月的一日,侍女抱着她爬上高高的院墙,柔软的小手扒着布满青苔的砖瓦。她眯着眼睛努力从层层的桃叶中探看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他穿着渥丹色的礼服,拿着竹扇和节鞭跳起祭祀的舞蹈,少年的脚上系着铃铛,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脸淡漠疏离,却有一种对世人的疾苦打从心底的悲悯。
宋楚听见自己周身的鲜血沸腾涌动的声音,像是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找到绿洲,像是一口新凿的即将喷薄而出的井水。
她咬着牙,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忽然一只绿肥的毛毛虫落在脸上。
那是一种无法让人形容的感觉,宋楚将眼睛瞪成斗鸡眼,瞧见毛毛虫在她眉间缓缓蠕动,终于哇地一声哇地一声哭出来。
站在下面的侍女被吓了一跳,赶忙爬上梯子要将她抱下来。
宋楚哭得不能自已,疯狂地甩着头,侍女也怕虫子,手停在空中纠结怎么将那条虫子弄走。
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握着扇子挑起那条绿肥的虫子,宋楚哭得太投入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侍女先笑着唤了声小郎君。
宋楚傻愣愣地瞧愣愣地瞧着那张清雅的脸,连虫子爬过蛰肿的又麻又疼的伤口也不在意了,傻乎乎地打了个嗝。
打了个嗝还不算,鼻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汩汩地往下淌。
宋楚慌乱地用袖子抹着,垂着眸,一边想瞧萧琅宛若仙人好看的脸,一边又怕看见他瞧见自己今日的丑陋而轻蔑的表情。
萧琅的神色淡淡,扶着宋楚的头往后仰,用带着淡淡兰香的帕子抵在宋楚的鼻子前。
宋楚的脸一下就红地跟沾在衣服上的血一样。尤其瞧着萧琅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同侍女叮嘱最近不要过补时,双目炯炯。这场景无论多年以后回想多少遍,她都觉得那一刻的萧琅连眼睫毛都比旁人美得多。
她沉溺于名叫萧琅的苦海不愿回头,更可怕的是这只是她第一次见他。
兄长常常恨铁不成钢地问她,那个萧琅有哪里好。
宋楚想了许久,对他道:“他好看,因为是他我才觉得他好看,他聪慧,因为是他我才觉得他聪慧。他好,因着是他我才觉得他好。”
“天上的星星因为它是星星才叫星星,月亮也是如此。”
“我喜欢萧琅,也是因为他是萧琅我才喜欢。世人拜神佛,我便拜他。神佛予人平安,萧琅予我喜乐。”
这本是太情深意重太过正式的真情告白,任谁听了都觉得动容。
可那日宋楚在萧琅二十岁的生辰夜里,手里攥着绣了半个月的香囊,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爱慕时,萧琅沉默了会儿道:“母亲已经在同云容的母亲商量亲事。”
云容啊,那可是有名的美人。她以前还总喜欢跟着她叫姐姐。
若不是她背后靠着假山,怕是已经跌坐在地上。她拼命地压抑着喉咙里痛苦的酸涩到极点的喘息,不停地瞪大眼睛好让风吹干翻涌上来的眼泪。
先前宋楚手里的汗将香囊濡湿,此刻冰冷刺骨。她想起出门前在家拜的如来佛祖观世音女娲娘娘月下老人……哪个都不愿帮帮这个小姑娘的忙,她以后再也不给他们上香火了!
宋楚掐着假山,指甲深深折断鲜血淋漓,努力不让自己瞧起来可怜可悲可笑,可是,在不懂爱是什么年纪就深深爱慕的人,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终于在月光投在萧琅身上的阴影里痛哭起来,却捂着脸,害怕花掉的妆容吓到她喜欢的少年郎。
兄长听闻宋楚那一日肿着眼睛离开萧府,又回家哭了一夜,气得叫了一群人将下朝归来的萧琅堵在小巷子里,正甩起棍子要将萧琅打成猪头。
宋楚冲出来,将萧琅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是她在爱慕了萧琅的第七年里第一次在现实中抱到他。如果在以前,她怕是开心得能蹦上天。
可是现在,她要在兄长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里,萧琅夹杂着怒气和同情的礼数里,恭敬地赔礼道歉。
在目送着萧琅离开后,兄长戳着她的脑袋,正要发脾气,宋楚捂着心口,眼泪倏地落下来。
“哥哥,我疼,我心疼啊!我舍不得他啊!”
萧琅此人,大概生来就是为了让宋楚丢掉尊严,卑微的虔诚的敬拜。
宋楚缩在房间里消沉了好些日子,连女伴邀她出去赏花都不搭理。
母亲急得白头发。宋将军看不过去,踹开宋楚的房门,一把剑甩到宋楚脚下,怒气冲冲,吼得连房梁都震了震:“你不是想同那个萧琅做对鸳鸯吗?拿着剑砍了他,有什么事情你老子我担着!”
宋楚缩在黑暗里,瞧着他爹平静冰冷的脸,再看看那把冰冷锋利的剑,上面倒映出自己为了见萧琅细细勾勒的额间的花钿。一个月过去,还是娇艳动人,只是她的脸苍白消瘦,阴森得如同鬼魅。
她精心打扮的时候萧琅不喜欢她,她如今这样丑陋吓人,哪怕是到了阴间,也多得是比她貌美的女鬼。
她除了比她们多一分对萧琅的执念,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出手。
她的那间房紧靠着萧府那道墙,平日里这个时辰萧琅的读书声就会响起。她伸长耳朵,想象着萧琅今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嘴角噙的是什么样的笑意,读的是哪段诗词。
可是此刻在她爹的吼声之后,任她怎么努力探听,隔壁的院子里一片沉默。
她知道萧琅在的,说不定萧琅的爹娘也在,正凑在一块儿笑她是个廉价卑微的女孩儿,果然还是选云容最好。
想到这儿,宋楚捂住脸,真真是绝望得没有办法了。
可是她又宽慰自己道:“今生她对萧琅卑微到尘埃里,谁知道上辈子萧琅又怎样爱她呢?”
宋楚逼着自己走出房门,同女伴们骑马游街。
城中正兴酿桂花酒,做桂花元宵,她们随便找了个店正想大快朵颐,走进来一群人,大声嚷嚷着宋将军的幺女爱慕萧琅不得,寻死觅活,笑着说日后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就直接打断她的腿。
女伴气得扬起马鞭要打人,宋楚却抓住她的手,对她笑了笑道:“这元宵做得不差将军府的厨娘,你快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