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上钦点的御膳房厨娘,外表看着风光,实则这门差事相当难做。
“姑姑,贵妃娘娘想喝排骨玉米汤。”
“姑姑,宸妃娘娘自有了身孕起,一点辣味沾不得,只想吃酸的。”
“姑姑………”
直至那日,禁军将御膳房围得水泄不通。
莫公公掐着嗓子喊:“谋害皇嗣,其罪当诛!”
我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姑姑,招了吧,招了,凭您和皇上的交情,总不至于是个死罪。”
朦胧间,是莫公公在低声劝我,
那日晕倒之后,我就被关进了慎刑司,只给水不给饭。
我面上凄凄切切,心里骂骂咧咧。
就知道,这做饭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我要见皇上!”
说罢,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这次是装的。
进宫纯属偶然,去御膳房做饭更是偶然。
遥想当年,皇上还不是皇上,我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厨娘。
只是个街头卖豆腐汤的小摊贩,那会儿我并不懂什么是废太子。
只记得他瘦不拉几、灰头土脸地扒着我的锅。
罢了,我终究动了恻隐之心,给他了一碗蛋花汤。
说是蛋花,实际就是刷锅水配上几个烂菜叶,他整整喝了两大碗。
然后心满意足地告诉我,他叫无妄。
我不识字,只觉得名字可真奇怪。
后来京城乱了又乱,无妄很久不光顾我的摊子,我也没当回事。
直到他香车宝马出现在我眼前,笑得一脸阳光,向我伸手,“二娘,我来寻你享福去了。”
只怪那天日光太美,他太温柔,我便飘飘然陪他进了这四方的牢笼。
当我清醒过来,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梦里还是当初见着无妄的样子,醒来,却是满眼的明黄。
这是,御书房!
我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旁人都可以不敬,无妄已不是街头讨要蛋花汤的小乞丐了。
“醒了?”
他低沉的嗓音传来,我微微抬头,岁月并没有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仍旧棱角分明、眉清目秀,薄唇亦薄情,从前我不信。
反观自己,手指如棒槌,多年烟火熏烤,早已不复往日白皙。
“皇上,奴婢……”
“嘘!”
无妄蹲在我身前,小声说:“我知道二娘无辜,只是,此事若要做的隐蔽,需得有些牺牲。”
“宸妃娘娘的孩子……”
“那是个庶子!”
青天白日,我无端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是,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就因为自己庶出的身份,受尽排挤和冷待,九死一生坐上了这个位置。
那是人人口中的禁忌,他执拗地不允许任何庶出的孩子降生。
而我想不到,他借用了我的手。
不,仅仅是借用了我的身份。
“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好。”无妄生的好,眼底一颗桃花痣,显得整个人妖冶又神秘。
嘴角轻扬,眼底带着些不屑。
我战战兢兢,问出了盘桓于心底无数次的问题,“皇上,那年您曾说,三十岁放奴婢出宫,可还作数?”
秋日北风猎猎,饶是御书房门窗紧闭,仍旧能听到狂风拍打窗棂的声音,殿内静得可怕。
我以头手触地,紧闭双眼,怕一招差错,便命丧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无妄长叹一声,“罢了,自然作数。”
我内心喜悦,从御书房走出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里衣早已湿透,风一吹,打了好几个喷嚏。
但,再有四年,我便能拿着宫内的赏银,安稳度日了。
那就,仍旧去卖豆腐汤吧。
宸妃娘娘的胎到底与我无关,最终这桩罪落在了她陪嫁侍女头上。
那日熹宸阁哭声震天,我路过都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
这以后,宸妃便有些疯疯癫癫,她母家是手握西陲十万军队的将军府,我不知这是什么概念,总之,借由此事,将军奉上了军队,解甲归田。
后宫人人都叹,宸妃命苦。
苦吗?不及我苦。
因为周旋于皇上之后,我又要周旋皇后。
皇后娘娘是个良善人,眉眼慈祥,语气温柔,我就没见过她和谁发生口角,哪怕从前被宸妃指着鼻子骂,也只淡淡回了句,“妹妹莫伤了喉咙。”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有些怒气,当然,我未看到她的脸。
在这宫中生存不易,我几乎日日跪来跪去。
“你便是阮芷?”
“奴婢名字粗鄙,娘娘莫要见笑。”
阮芷,是无妄所赐,街边大字不识一个的豆腐女,哪里知道什么意思,好听而已。
“起来说,来人,看座。”
我扶着膝盖站起身,立在一旁,弓着腰,“奴婢不敢。”
“让你坐,坐着就是。”
我略略搭了个边,主子赐的,坐便是。
“听闻那日,宸妃嚷嚷着你在翡翠蛋花汤里下了毒?”
“奴婢是冤枉的,那日奴婢确确实实做了翡翠蛋花汤,可那汤,是皇上要的,莫公公亲自来取的。”
我立刻站起身,余光瞥到皇后鲜红色的指甲油。
皇后她,何时如此张扬过?
“别害怕,本宫也不过是问问,是了,莫公公带人收押了你,后来又放了你,他是皇上的人,自然不会错。”
我心里纳闷,她这一句句的不明所以为哪般,却不想她话锋一变。
“本宫听闻,皇上近日,常去周采女那里?”
我心里发慌,面色却如常,宸妃出事之后,我兼任掖廷令。
白天做饭,晚上记录他睡了谁。
无奈,君令难为……
我更加谦卑,“也,没有常去,一月内,三五次吧。”
“周采女,也爱喝翡翠蛋花汤呢。”
我内心咬牙切齿,翡翠个屁的蛋花汤,那就是道刷锅水里加上黄瓜和鸡蛋。
外头的商户,一个蛋能做好几锅汤。
这皇宫里的贵人怕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刷锅水人人爱喝。
可我不敢表露出我的无语。
只得更加谦卑,“这,奴婢不知,周采女并未向御膳房点过此汤。”
“今日就点了,晚膳送去吧。”
临出坤宁宫前,皇后的贴身嬷嬷塞给了我一个油纸包。
欲哭无泪,天理难容!
“哎!”
“姑姑,这汤如此难做?您已经叹了半日了。”
翠微刚进宫,满脸的天真和单纯。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不懂,越简单的越复杂,这汤,且有的研究呢。”
诶,对啊,我转头望向翠微,“皇上此时应该在御书房,你端着这汤过去,就说阮姑姑说了,今日汤极好,放了些别的料,务必要尝尝。”
翠微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去。”
我把手上的玉镯塞给她,“这是命令,去不去由不得你。”
翠微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御膳房。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再没回来。
等到酉时过半,各宫开始传膳,翠微仍旧没回来。
我却等到了莫公公,他笑嘻嘻地来告诉我,翠微得了皇上的幸,刚封了采女。
我愣了愣。
翠采女?难听死了。
“姑姑若是有手下人一半的灵活,也不至多年与灶台为伍。”
临走,莫公公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
锅里的汤仍旧在翻滚,我却笑了起来,什么单纯,进了皇宫,哪里有单纯之人。
这蛋花汤,要了宸妃孩子的命,弄疯了宸妃,收了兵权,皇上、皇后都想着,如今,又送一个小小宫女平步青云,当真有趣。
这样的福气,我是决计不要的。
戌时末,我带着卷宗兢兢业业地奔赴皇上临幸女子的宫殿。
我不识字,掖廷官位置至关重要,涉及皇嗣,我本欲拒绝,无妄却说,有一次便画一次,我不识字才能记得好。
这不是夸奖,我能听出来。
他不过是想让我听着罢了,我本也是这世间的普通女子,饶是身份低微,也想着有朝一日觅得良人,终其一生。
然而一切就在他撕碎了我的肚兜开始,化作了泡影,他可以肆意妄为地在我身上起起伏伏。
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的封赏,原因无他,我不愿做他万千女人中的一个。
“阮姑姑,记下来了?”
我在风中回过神,匍匐在地,“回皇上,都记下了。”
“走走吧,月色不错。”
明黄色的衣角从我眼角划过,我转头看向刚刚承宠的女子,衣衫不整、欲语还休,可惜,无妄早已走远。
我赶忙拎起裙摆跟了上去。
往御书房的宫道又长又寂静,这里离后宫各殿有些远,多了些庄严,少了些女儿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