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死了个戏子,是我打死的。
她叫小桃,大名兰真,是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戏子。
现在,她死了。
被我活生生打死的。
我仍然记得我与小桃相遇那日的光景。
不是个美好的艳阳天,小桃这样的人生,又能有多少个艳阳天呢。
那是个冷清的冬日,下着细雪,我裹紧身上的大氅,手炉都失了温。
朱雀大街的行人不多,冬日太寒冷了,都猫在家里不愿出门罢。
街角的杨家饼铺聚集了不少人,远远便听见老板的痛斥。
“我打死你个要饭的,叫花子还敢偷我的饼!打死你!”
杨老板是个暴脾气,我摇摇头,我向来是不管闲事的。
“救……”
那一声呻吟像极了小时候我养过的小猫,死之前,它也是这般呻吟,发出叫声,很快便断了气。
再打就死了。
我还是插手管了这件事。
是个女孩子,衣衫破旧而轻薄,关节红紫,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冻的。
她已经没有力气蜷缩身体了,僵直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
“杨老板,这姑娘快被打死了,她到底是偷了你多少饼啊?”
杨老板还在气头上,见了我,立马恭顺地欠了欠身,道:“就两张饼,不多,但是贼娃子可不能惯着,惯久了就无法无天的。我们小本生意,比不得汪老板的江南酒楼,您说是不是。”
我嫌恶似的用帕子捂住口鼻,轻轻咳了咳,好言道:“你看这样如何,我帮她出了这两张饼的钱,然后这事就一笔带过。”
杨老板哪能说不呢,连连点头,精明的眼在女孩身上转悠一圈,流露出不舍的表情。
我了然,立马招呼福春拿了钱袋子来。
“这点儿心意,杨老板不会嫌弃吧,这姑娘从此以后就是我江南酒楼的人,大家都在这朱雀大街上,各退一步,免得伤了和气。”
杨老板忙不迭双手捧了钱袋子去,乐呵呵地说:“都依您的,汪老板开了金口,我哪能不给面子呢。您真是菩萨心肠,素昧平生的,这贼娃子是撞了大运。”
我心说她要是真的撞了大运就不会遇到我了,脸上依旧是和煦的微笑。
福春抱了女孩子起来,随着我回了江南酒楼。
包扎了伤口,喂了药,休息了几个时辰,小桃缓了过来。
我知道我没看错人。
她的关节长得灵巧,身形也修长漂亮,一看便是唱戏的好苗子。
一双眼睛像是林中鹿,也似枝头雀。
她不怕我,也不好奇,只是作揖。
“掌柜的救了我,我这条命便是掌柜的,以后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小桃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原来是叫小桃。
我拈起香炉的盖子,再拨弄了一下里头的香灰,这才慢悠悠地对上她坚定的目光。
“学过唱戏么?”
“自小穷苦,怕是没有这个条件。”
我扶了扶发鬓,从上面拔下一根海棠簪子,亲手将它簪入小桃的乌发里。
“以后在这学,江南酒楼有着全长安最红火的戏班子,这儿也是经营最好的酒楼之一,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提供什么,只要你有价值。”
小桃点点头。
她不是胆大,也不是沉稳,她是麻木了。
“全名叫什么?”
小桃迟疑了一下,说:“就叫小桃,没……没有名字。”
是了。
我又问:“你不是第一次遇到杨老板吧,又或者说,你们应该很熟悉?”
小桃这才有些慌乱,她拢了拢身上的锦被,缩进了床角里,垂着头。
她和杨老板之间不仅不陌生,还很熟悉,这一切还因为小桃的娘。
小桃出生在长安下面的一个村庄,家里非常困苦,还有两个弟弟。
弟弟们身体不好,当年母亲怀孕时,日日上山打柴,冷水里洗衣服做饭,伤了底子,两个弟弟便也从娘胎里带了毛病。
小桃的娘思忖着,她一个女人养三个孩子实在太累,便托乡里人帮忙物色好人家。
可她这条街,哪个好人家看得上呢,这时有个自称姓杨的老板不嫌弃,说是愿意娶小桃,便不出分文,带走了小桃。
杨老板想要侵犯她,小桃就跑,跑了再被抓回去,关在柴房里。
杨老板不给她吃饭,还打她。那次打得狠了,上了头,出去的时候忘记锁门了,小桃这才有机会再次出逃。
谁知道没跑多远,便被伙计发现了,伙计一嗓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按照律法,监禁民女是重罪,杨老板自然不敢抢人。
眼看着小桃因为过于饥饿,随手塞了两张烧饼在前襟里,于是计从心起,这才有了街角那一出戏。
真是个命苦的孩子。
我安慰她:“江南酒楼很安全,你不用怕,等养好了伤,就跟着师傅学戏。”
小桃到底年轻,好得快,没半个月便活蹦乱跳了。
师傅说,以后若是成了名角,可不得叫小桃这种名字,便给她取了个名,叫兰真。
平日里,我还是叫她小桃。
她颇有天赋,师傅点拨点拨,她便拼了命地苦练,有时候半夜还在院子里练习,身段已有了点名角的样子。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一年多便过去了。
这一年里,长安一片安宁,远征的大军也快回来了。
小桃抽了条,眉眼也舒展开,眼里的麻木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汪秋水。
“掌柜的,师傅说要安排我登台。”
她有些雀跃。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好好表现,不少看客都放了话,说要见见你这位花旦的风姿。”
她有些羞涩,却郑重道:“掌柜的收留我,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这诺大的长安城,掌柜的一人撑起江南酒楼,实属不易,永宁戏班子是您的心血,我断然不能丢人。”
登台那一天,小桃唱牡丹亭,唱得叫一个百转千回,身姿袅娜如鹤,王公贵族都直了眼。
我再次感叹我眼光好,只一晚,小桃名满长安。
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
“明芷姐姐,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掌柜的,您是我的恩人,我,我一辈子为您做牛做马。”
她从来不叫我名字的,现在喝酒壮胆,什么都敢说。
“杨兴贵是个混账,我刚刚在台下看到他了,他那副恶心的模样,我看了都直犯恶心。”
“他一定在后悔,后悔怎么就答应你放我走了…”
“我恨我娘,她怎么就把我卖给杨兴贵了,我这一辈子差点毁了。”
“明芷姐姐,能遇到你真好…”
我心情复杂,眼神悲哀,小桃睡了,看不见我的表情。
从此以后,长安出了一个名角,兰真。
“汪明芷!你还我小桃命来!”
江渡云的眼睛血丝遍布,几天不见,他清减了许多,脸颊都凹了。
他三步并两步,眼见那拳头就要砸我身上,我双手起势,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拨开了他的拳。
下一秒,我竖掌便向江渡云的后背袭去。
江渡云硬生生我这一掌,因此更加凶狠,通红着眼睛,似是要吃人。
我们过了几招,直到我身上的玉佩掉了出来。
他收了手,拾起那枚玉佩,表情由惊讶转换成玩味再到不屑。
“想不到,名震长安的汪明芷汪老板,竟然也被我二哥收入囊中。”
我一时间有些无语。
“怪不得你一介女子竟敢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二哥在后面撑腰。”
我淡淡地说:“三皇子未免有些武断。且不说我这江南酒楼生意好,前来喝酒听戏的人不在少数,你来过,二皇子来过,丞相大人也来过。怎么,来过的男人就都与我汪明芷有染?”
江渡云把玉佩摔在地上,扬起下巴点了点:“想必普通客人不会将贴身玉佩赠与你吧?”
“怎么不会了,二皇子来得匆忙没带钱,这才抵押了玉佩给我。我这还有丞相大人的扳指,将军的随身折扇,你又怎么讲?”
他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懒得再和我废话,吩咐左右上前拿下我。
“来人,将这个毒妇押送到衙门去!”
我挣脱开侍从,冷声说:“羁押良民可是犯罪,三皇子用什么由头抓我!”
江渡云冷笑:“就凭你随意杖杀普通百姓。”
我淡淡地说:“三皇子是因为我杖杀了普通百姓而抓我,还是因为我杖杀了兰真而抓我?”
他浑身一抖,喝令:“抓了她!”
侍从不敢懈怠,反绞了我的双臂便送上了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