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遇到顾世延之后,我做的每件事都是错。
那我用素昧平生来换他们一场圆满,行不行?
我追着绝尘而去的火车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夏染,顾世延,求你们都回来,好不好?”
我知道他们再也听不见。
那之后,我也再没有夏染的消息。
八月三十一日,宇宙至此剧终。
小礼堂的地板开始发出腐朽的气味,连它也不习惯空落落的日子。
我记得这边的墙角曾放置着一只大木箱,夏染最喜欢排练间隙坐在上面,用吸管喝奶茶,以免弄花唇彩。
奶茶都是顾世延买给她的,椰果粒好像她的笑容一样晶莹透亮。
我顺着梯子爬上舞台,中央那个木刺横斜的巨大裂口还在,望着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如果一步迈下去,现在倒也不觉得可怕。能去陪顾世延的话,好像也挺好。
请别紧张,这点高度摔不死人的。
——八月九日星期三,阴转小雨。
话剧社的新剧纳新已经结束,我翻翻被评委写上推荐字样的几张报名表,准备带回去仔细看,却被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拦在了门口,神情郑重地请求再给他一次面试的机会。
我指指胸牌,抱歉地摊手:“我是编剧伊莉,不负责选角,你该去找导演。”
他忙向右后撤出一步挡住我的步伐:“你好我叫蒙牛,咱们名字这么有缘,所以才来找你。”一边摆手一边咧嘴笑得很紧张,“刚刚没有发挥好,但我真的很想演这个角色。”
看得出,这番申述是经过计划的。我上下打量他,长相确实太路人甲了一点,但那双眼睛特别真诚,清澈得一望到底。正好我笔下的男主角,需要有一种幽默又勇敢的气场。于是点点头,把副社长兼导演叫来:“不用复试了,就敲定这个人。”导演嘴巴张得老大,表情无疑在揣测我被潜规则了。
找到男生的报名表我才知道,他的真名是顾世延,而不是跟我有缘的蒙牛。他呲着牙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掩饰不了小人得志的得意表情。
他知道身兼数职是我们这个捉襟见肘的小话剧社不成文的传统。虽不是导演,但我的兼职是社长。
我瞥他,小子,有前途啊。
这个时候我们新剧的女一号夏染姗姗来迟,噼啪踩着高跟鞋,一身酒气东倒西歪地晃到我旁边。
我扶住她,慌忙问这是怎么啦?她目光迷离像是宿醉未醒,抽噎了几下,抱住我开始哭。我看到她摘掉了右手上的那条琥珀石手链。
“伊莉我真的搞不懂周树羲,他昨天突然向我道歉,说他试了一个月,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男生。这算什么呀!”
夏染吼叫得肆无忌惮,言语里满是浓烈如酒的凄凉,全然不顾旁边站着尴尬的顾世延。
身体因为惊悚而僵硬了几秒,接着我明白过来,轻拍她的背,同仇敌忾地安慰道:“这么低概率的混账都被你撞上,还是洗把脸,出去买彩票吧。”
面对根本没有办法的事,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指望夏染哭干了眼泪后,能慢慢忘掉这一切。
没想到她真的三天没来上学,跑去买彩票了。我跟顾世延终于在福彩大厅找到她的时候,刚好中了一百块,脚边扔了一堆已开奖作废的旧票。她捏着那张百元大钞悲天悯人地晃悠几下,好像觉得老天在讽刺她似的。
有些女孩总想钻牛角尖地证明自己很可悲,然而真的被证明了,却又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其实“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心理才是真正的讽刺。
“老娘才不稀罕分手费呢!”夏染仰天长啸,转身看到顾世延正在身后看着她,“我好像之前见过你。”
顾世延苦笑,入社三天了,除了那天醉醺醺地闯进小礼堂之外,女拍档就一直在放所有人的鸽子。早上,我瞅着顾世延又一个人干巴巴地背台本,热血一涌,便拉了他一起出来找夏染。
正好夏染急于花掉这张挨千刀的百元钞,便慷慨地领我们进了路边的小饭店,将钱往桌上一拍:“来盆毛血旺,还有一箱啤酒!”吓得老板以为来了女流氓。
所有食客不约而同地聚焦过来,目瞪口呆地瞧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对着满盆红辣椒大快朵颐,接着又抄起啤酒准备吹瓶。
吹到第三瓶,一直扮木偶的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死命拽她的手:“你快给我停住!”
可失恋悲愤的女人力气总是特别大,我制不住她,眼看她折腾自己,急得要掉眼泪。
眼前恍然闪过一只手,顾世延已经夺走了夏染的酒瓶,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下了肚。
动作快得像武打片里的镜头似的,这下我跟夏染全愣了。一个不是哭泣的公主,另一个也并非勇猛的骑士,但顾世延涨红着脸,瞪向夏染:“你再开呀?再开多少我都替你喝掉!”那个气场足够强势。
夏染嘴唇动了动,还未说出一字,我们的动静实在太大,引来了老板要看我们的身份证。
发现是几个未成年人饮酒之后,老板将我们全部赶了出来,还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两天查的严,要是闹了事他可就没法做生意了。
初夏的傍晚七点有些冷嗖嗖,车水马龙繁星满天。夏染迎着风张开手臂,兴奋地尖叫着跳进街心花园的喷泉。我悚出一身冷汗,正要追进去,被顾世延一把攥住了手。扭头看,他严肃地对我摇摇头,又向夏染伸出了另一只手。
喷泉的彩灯很解风情,全部在这一刻倏忽亮起。映着跳跃的水花,我才发现溢彩流光之中,顾世延的手臂很结实,手指纤长骨节分明。
夏染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前,机警地盯着他不说话,神情像是洞察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看不透。
顾世延对着她笑了:“傻丫头,池底的硬币偷够了吗?咱们快撤吧!”
他的喊声引来路人的侧目,夏染赶忙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把我和顾世延逗得哈哈大笑,接着她也扑哧一声笑了。
我想顾世延同时俘获了两颗青涩的少女心。因为夏染望着夜空喊道:“那我们就一起逃到星星上去吧!”
然后顾世延也抬起头:“好啊,咱们三个一起逃,逃到哪都不分开!”
夜色盖不住我和夏染羞红的脸,我没喝酒却跟她的脸一样红。
夏染总算按时来排练了,尽管目光还是有些恍惚。眼睛也总是肿的,不过只需化妆便可以完美地修饰。
我为她描好眉毛,她突然问我:“伊莉你说,当初我爸离开我妈,是不是也因为他是个gay?”
我的心顿时揪紧,但还是故作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过去:“整天瞎想什么,呐,大家都等你上场啦。”
没有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夏染反而深深地低下头去,狠狠咬着嘴唇。眼看她要流泪哭花妆容,我只好哄小孩一般地安抚她:“不会的不会的,哪能所有男人都是gay呢,你看顾世延就不是。”
她抬起头,朝舞台看过去,眼睛一下亮起了光彩。
对哦。她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微翘着嘴角走上台。我清楚地听见她对顾世延说:“所以跟你一起排戏特别安心。”
那种无比信赖的神情,对我都不曾有过。不知道她之前的“因为”是指什么,但顾世延却心照不宣似的,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当然。”
我忽然觉得这舞台怎么这么高,脖子都仰得酸痛了。低下头揉揉颈椎,发现手里的台词本已被我攥成一团。
两位主角的配合相当默契,连导演都走过来低声称赞我当初的慧眼识珠,才从已淘汰人选里捞出这么出色的顾世延。
是,我把他捞了出来,又把他推到了离我那么远的地方。现在空自神伤,何苦来哉?
今天的最后一幕,剧中的男一号终于向女一号告白。顾世延站在灯光营造的公园路灯场景中,拉起夏染的手,娓娓道来。
“你知道吗,我恨不得带着你消失掉,让所有伤害都再也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