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的时候亦是银絮飘飞,天寒地冻。
鹅毛般的雪片子压趴下的不仅是那阖宫梅枝,还有在宫门口跪足了六个时辰的烨王殿下。
作为先皇最骄纵的幼子、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亲弟,人人都以为他能赢,谁成想最后竟是输了。
不光输掉了无上荣宠,被皇帝一脚踢出京城,还连带着输掉了我的一生。
尽管心有悲戚,但也并非出乎意料。
想起少时曾与他偷溜到华恩寺求姻缘签,那次惹得我差点一把火把庙点着。
一签:“彩云易散”
二签:“情深缘浅”
三签:“兰因絮果”
连抽三签,皆为下品。
现在想想,原来一切早有天定。
【一】
睡梦正酣,迷蒙中被人摇醒。
甫要出色呵斥,却见阿槿顶着双肿成核桃般的大眼泡子跪在床边啜泣。
“半夜三更,这又是在嚎谁的丧?”我打了个哈欠,缓缓坐起身。
她语气中满是惊慌:“娘娘……郑昭仪怕是要小产了。”
嚯,竟真是在嚎丧,我这嘴难得也有灵光的时候。
穆江寒带护卫闯进我寝殿之时,阿槿已帮我上好了妆,钗环珠翠佩戴整齐。
“拜见陛下”,无视掉他脸上密布的阴云,我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你这毒妇!”同着脸一起被扇歪的还有昨儿个太后新赏的那支紫金琉璃步摇。
步摇上的东珠脱了线,纷纷砸到地上。
中宫后位空悬,作为当下位分最高的贵妃,被夫君如此对待,我的一颗心本也该如此零落衰颓。
可惜我早已麻木,连滴装相的眼泪都是挤不出来的。
看他暴跳如雷的模样,我甚至心中暗爽不已。
他扯着我的衣襟,将我从地上拎起,“锦瑟腹中孩儿若是保住倒也算了,如若不然,定叫你拿命来偿!”
说罢又是狠狠一甩,我一个趔趄跌坐下去,若非阿槿反应迅捷垫在我身下,定是又要来个狗啃屎。
“陛下不会的。”我干脆在地上坐好,抬起头与他那双冷眸相对。
穆江寒眉头紧蹙,拳头被攥得咯吱作响,显然是恨极了我。
“北狄近年来多番袭扰,臣妾父兄一日尚在,陛下便一日不会铲除臣妾,对吗?”
他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而我却轻笑出了声。
“你自求多福吧。”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后,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甩袖而去,终是没有夺了我的小命。
呵,他怎么舍得杀我呢。
十六岁那年,他将我强纳进后宫,看上的不是我的容貌,亦不是我的才情,而是我的家世。
武官之首赵家的长房嫡女,祖父安平侯,祖母敦淑大长公主,定远将军捧在手心里的幺女,两个哥哥一个镇守西关,一个征战北狄。
我早该明白,此般身份,是注定没资格决定自己命运的。
饶是皇帝脑袋再昏,也不可能任由我嫁给一个王爷。
将我扣在宫中,既是牵制赵家,又在敲打烨王。
可笑上一刻还是兄友弟恭,君安臣乐,下一刻便为兄弟阋墙,煮豆燃萁。
这口黑锅自是由我来背,御史台谏官皆骂我是祸水。
今日恰是我背负骂名的整四年。
【二】
郑昭仪的孩子到底是没能留下。
穆江寒龙颜大怒,以照看后宫不力为由,罚我在乾安殿门口跪着。
对此,我是没有丝毫冤屈的。
毕竟郑锦瑟此次小产确实是出自我的手笔。
让我想想,这是我扼杀的第几个孩子呢?
是了,第三个。
新晋的妃嫔每每承接雨露,翌日我宫中便会少上一副避子汤药。
偶有漏网之鱼暗结珠胎,便要麻烦我动手造出一番杀孽。
阿娘说,世间最肮脏之处,一为妓馆,二为皇宫。
我起初颇为不信,但今时今日却深觉有理。
我厌极了自己的狠毒,却又对这等伤天害理的腌臜事甘之如饴。
穆江寒不能有亲生的子嗣,这是我的底线,亦是我留在宫中的理由。
“娘娘,奴婢去求皇上,这冰天雪地的,跪两个时辰如何受得了啊。”阿槿将狐皮大氅裹到我身上,转身便要往乾安殿里闯。
我勉力将她扯住,牙床被冻得不断颤抖,只够我挤出“别去”二字。
她实在拗不过,只得抱着我哭作一团。
伸手拂掉她脸上的泪痕,暗道了一声傻瓜。
如此天寒,流过泪的地方多半是要生出冻疮了。
我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不配她如此待我。
锥心刺骨的冷意顺着膝盖钻进身体,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脑子开始也浑浆浆的。
不过区区两个时辰,就已是如此难熬吗?
那年那日,烨王为了求皇帝收回封妃圣旨,在暴雪中跪了六个时辰,他那身子自幼便算不得强健,如何捱得过这么作践。
我仰起头望着漫天银絮,想起曾与那少年人煮酒烹茶,亭中观雪的时光。
心中钝痛不已,到底还是两眼一抹黑,不争气地倒了下去。
我仿佛又见到了我的少年郎。
又看到当年秋狩之时,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又听到了他在我耳畔低语,问出的那句“嫁与我可好?”。
诸般画面戛然而止,我已然分不清这究竟是梦魇还是回忆。
一阵打砸声将我惊醒。
方才睁开眼,对上的又是穆江寒那张要吃人一般的黑脸。
“赵婧柔,你还有脸装晕?锦瑟失了孩子都没这般孱弱,让你跪一会倒受不了了!”
我一双腿脚疼得厉害,顾不上跟他周旋,就静静看着他指着我鼻子怒骂。
“别以为朕是傻子,两年前刘婕妤失足落水,半年前德妃滑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跟你脱不了干系吧?朕劝你别太过分!”他咬牙切齿。
嗯,倒不算太蠢,尽管我从头到尾都没想瞒着他。
我懒得给他正眼,直勾勾盯着头顶的床幔,“陛下,臣妾早就说过,您的长子理应出自赵家,这群妃嫔狐媚惑主,臣妾奉旨既是管理后宫,料理了她们也属分内之事。”
“好,好,不愧是赵家出来的女子”,他怒极反笑,竟是直接扑上来扯我衣裳,“那朕今日便成全了你。”
“皇上若真强要了臣妾,臣妾必定自戕!”察觉到他的意图,我终是变了脸色。
穆江寒闻言一怔,狠狠扼住我的脖颈,“你这一身贞洁为谁而守?”
“你又怎会不知!”我在心中暗忖。
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胸肺开始抽痛。
我并不害怕,因为他还不敢杀我。
果然,我又赢了。
穆江寒还是松开了手,嫌弃地将我甩开。
临走时踹翻了殿中央的紫檀桌,顺带还砸碎了两柄玉如意。
“阿槿,他这是在发哪门子的疯?”
这人虽对我颇为不喜,但却鲜少如此不体面地闹。
“娘娘,您方才昏迷之时……口中一直在喊……王爷的名字。”
【三】
穆江寒许是真信了我的鬼话,翌日一早便将圣旨传到赵府。
特召我三叔家的庶妹入宫侍奉,封了个婕妤的位份。
看来他为免后嗣凋零,此番是真的着了急的,可惜我并不能让他如愿。
是以,我早早便差人将那新入宫的堂妹请来叙话。
看着眼前这个花儿一般娇艳的女子,我那本该早已死去的善心竟又窜出来作祟。
“若家族荣宠与圣上真情只能二存其一,妹妹会作何抉择?”闲聊时,我笑着问她。
“嫔妾相信人定胜天,若是命中该有,鱼与熊掌亦可兼得。”
啧,这赵倩倩瞧着心思玲珑,不想竟也是个傻子。
帝王之爱,何来真情?
我假装没看到她恭顺面孔下掩藏的野心,不着痕迹向阿槿递了个眼色。
“这冀州新贡的雪顶玉露是极为难得的好茶,即便是在我们赵家也鲜少能喝到,妹妹尝尝是否合口味。”
只见她贝齿轻启,结结实实抿下一口。
“姐姐宫中的供应果真都是极好的,足可见皇上与您感情笃深。”
她笑了,我亦笑。
我入宫四年有余,与皇帝接触不多,但总归还是知道些他的喜好。
我将这些悉数说与赵倩倩,以换我良心稍安。
她果然争气,专房之宠,一连七日。
听闻她所居寝殿夜夜笙歌不断,丝竹管弦之声未曾停歇。
那群言官又开始骂我,说我一人把持君上还嫌不够,偏生又要招族中女子一同稳固恩宠。
阿槿气得跳脚,恨不能冲到朝堂上啐他们一脸,反倒是我这个苦主宽慰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