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罗云皎,年十七,是花魁娘子,卖艺不卖身。
人生宗旨是: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人妻。
没想到,某个高官的大夫人竟出价一两银子给我赎身。她祖上从龙有功,母家势力非同小可,老鸨得罪不起,只能含泪交出我的卖身契。
大夫人冷眼打量着我,轻蔑一笑,转手就把我送给开棺材铺的蒋掌柜当续弦。
蒋之文年长我八岁,已经克死了三任妻子。
我是第四任。
蒋之文说好听了是个掌柜,说白了就是个木匠。
穷得叮当响。
他名字取得温文儒雅,像极了桃花树下执卷而读,飘雅出尘的才子。
实则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眉目凌厉,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凶得很。
新婚夜,蒋之文将喜帕胡乱一丢,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说道:“既然咱俩都得罪了宋家,迫不得已才成亲,那彼此都安分点儿!我供你吃住,你给我洗衣做饭,成吧?”
我低下头,嘟囔道:“我不会洗衣做饭。”
蒋之文啧了声,满脸不耐烦:“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不会就学!老子这儿不养废物!”
呸!
我就算出身青楼,可到底是清白之躯,你一个克妻的穷鳏夫傲个什么劲儿?!
一想到余生要跟这种人蹉跎,我心中酸涩,忍不住眼眶泛红。
蒋之文愣了愣,有些烦躁地挠头:“喂!我最讨厌女人哭了,劝你趁早收起这种小把戏,别指望我能怜香惜...”
“滚!”
我气得浑身哆嗦,随手抄起桌上的酒杯就向他砸去。
咣当一声。
酒杯砸在蒋之文的头上,又掉在地上碎成狼藉。
他傻眼,摸了摸额头,触碰到温热的黏腻,顿时脸色阴沉,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被这眼神盯得脊背发凉,懊悔自己太过冲动。
虽是嫁给蒋之文为妻,但卖身契还在他手里捏着,别说辱骂我几句了,就是挨顿毒打也使得的。
蒋之文缓缓靠近我,阴鸷的眸底墨色翻涌,额前的血迹蜿蜒流淌,将俊面切割,如同游走人间的罗刹。
“能耐啊?敢打我!”
他猛地抬起手,我吓得闭上眼,只听耳边传来撕拉声,一阵小风拂过脸颊,带着劣质纱绸的粗糙感。
我睁眼,见蒋之文扯下床帘,一副懒得搭理我的样子,作势就要走。
我下意识开口:“你去哪?”
他没好气:“去杂货房对付一晚,谁知道你会不会半夜杀夫。”
杂货房?
那里面不都是棺材吗?
蒋之文在棺材里将就了一宿。
但我睡得也不安稳。
床铺硬邦邦的,纱帘又被他抢走了,盛夏的蚊子毒得很,在耳边嗡嗡作响,叮得我痛痒难耐,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和一身红肿的包,低头啃着馒头,如同嚼蜡。
蒋之文坐在我对面,举着碗,大口地吸溜着粥,聒噪极了。
吃没吃相,坐没坐相。
“云皎,以后吵架不许摔东西,一盏杯子五十文呢,败家娘们。”
“....”
我承认,蒋之文模样生得极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郎君,可就冲他这粗俗劲儿我也喜欢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太穷了。
正愣神呢,蒋之文忽地将最后一个馒头放到我碟里。
我皱着眉放回去,摇头:“吃不惯。”
以往在青楼,早点都是奶黄包和核桃酥,银耳粥和红豆薏仁水,哪像现在这般不堪。
蒋之文垂下眼,嘀咕:“早说啊,矫情!害老子一大早跑菜市场...”
他话音一顿,目光落在我不合身的衣服上,陷入沉思。
我有些尴尬。
老鸨亏大发了,我几乎是净身出户,就连那身喜服也是媒婆好心捐赠的。
眼下穿着蒋之文的粗麻布衣,袖子挽了几个圈,依旧宽大得很。
他略微叹气,说道:“一会儿我出去买把新锯齿,顺便给你买两件新衣服回来,喜欢什么花色的?”
我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道:“我喜欢青黛色或者水粉色!最好是月锦庄的绸缎,滑溜溜的特别凉快!”
蒋之文抬眼,笑眯眯地问道:“还有呢?”
“嗯...还有桂花油,雪花膏,胭脂粉,蜜口脂,暂时就这些啦!”
蒋之文眼底的笑意更甚,吐出两个字——
“做梦。”
“你说的这些东西至少十两银子!十两!你当你是仙女下凡还是我富得流油?得死多少人,打多少口棺材才能赚回来啊!”
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再是以色事人的花魁娘子,而是穷苦百姓的新婚妻子。
小时候,爹娘为了三两银子将我卖到青楼。
我挨打过,挨饿过,最终成为卖乖讨巧承欢男子膝下的俗物。
可人嘛,哪有不俗的?
吃得好,穿得好,或勾唇一笑,或媚眼如丝,就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银票。
老鸨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富家小妾乐开怀。
我对此深信不疑,也奔着这个方向努力。
只是没想到,自己最终以一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个穷木匠。
当时宋老爷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表妹,本来那日我生辰,听到这话就够倒霉了,结果谬论又传到宋夫人的耳朵里。
好家伙,我莫名成为她的眼中钉,也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十两银子...曾经见我一面都不配,如今却是我不配。
日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不行,不能把一辈子都赔在这儿。
我得逃。
京城是待不下去了,不过老鸨有个小姐妹,年初在渠州开了家花楼,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不如去投奔她。
蒋之文不知我心里的弯弯绕绕,他抹了抹嘴,吩咐道:“把碗洗了,地擦了,今儿太阳好,顺便再把被子晒晒。”
见我不说话,蒋之文回眸看来,脸色阴沉:“行了行了,依你的,但只能一样一样买。”
我摇摇头,勉强扯出一抹笑:“你供得了一时又供不了一世,况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了。”
蒋之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买了新床帐和两件素色长裙,棉布料子,质地虽不比丝绸,但比麻布强多了。
以及一瓶上等的桂花油。
蒋之文站在院子里,傻眼了。
地扫得很干净,碗也洗得锃亮,被子晒得暖呼呼。
我骄傲地朝他勾起嘴角:“怎么样?还不错吧。”
蒋之文指着地上的涂料,结结巴巴:“你...你咋把它也晒了?!”
我不明所以:“味道太刺鼻了,晒一晒,挥发下。”
“祖宗哎!这东西晒了就废了!你个败家娘们!又浪费老子几十文钱!”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干笑两声:“呵呵,那个...俗话说娶猪随猪嘛...对不对?”
蒋之文被气得不轻,深吸几口气才稳住情绪,又从怀里掏出一蓝色小瓶子。
“这是什么?”
“驱蚊止痒的药膏,一早上看你咔咔挠个不停,像只猴子似的。”
我愣了愣,疑惑道:“你买的新锯齿呢?”
“店铺没开,反正旧的还能凑合用。”
没开?
奇怪,隔壁杀猪匠刚从铁匠铺买了把杀猪刀回来啊。
蒋之文从角落里拿出那把略微生锈的锯齿,背对着我,挥动孔武有力的臂膀,木屑飞扬。
烈日炎热,他赤着上身,小麦色肌肤渗出细密的汗珠,莫名撩人。
与温润如玉的公子们不同,蒋之文更像战场厮杀的将领,有种野性美感。
他回过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低沉沙哑的嗓音:“你脸晒得跟猴屁股似的还愣着干啥呢?赶紧进屋啊!”
呸!
蛮横粗鲁的糙汉子!
白日里趁蒋之文出门时,我偷摸回了趟青楼,找新一任花魁要了二十两银子。
她叫沈甜甜,在我没退位之前,没少帮衬过她。
得知我要逃,沈甜甜又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塞到我手里:“云皎姐姐,未来保重。”
盘缠已有着落,就差拿回卖身契了。
这段时间我都打听好了,每日辰时会有开往渠州的船,一天仅一趟。
而过几天码头修建,船夫要停工三个月。
到时入冬,河面结冰,我就走不了了!
逃跑得抓紧。
就今晚!
深夜,电闪雷鸣,窗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我在屋内翻箱倒柜,就是没找到卖身契。
莫不是被蒋之文放在身上了?
想了想,我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杂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