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十二年冬月初六,我再一次跪在了刑场上。
我望向城墙,想在观斩的人群里寻找阿媛的影子。
角落里的她一袭白衣,茕茕而立,
雪花簌簌落下,模糊了她的脸,也模糊了我的眼。
午时三刻已到,刽子手的刀缓缓举起。
三年前,我逃了。
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
我叫朱熙平,潇国鄱阳王第三子。
母亲是出身低微的舞姬,我从小就受尽了王府里的白眼。
八岁那年,父王送我入皇都为质,一待就是十年。
第一次近距离见阿媛,她也是一袭白衣。
那日,我正巧与母亲外出回来,见她周围并无侍卫跟随,只有个贴身丫鬟,料想是偷偷溜出宫来的,便禀告了母亲,暗中护她周全。
说来也好笑,她明明是个女子,却偏偏要扮成个玉树临风的男儿模样去逛丽春楼。
姑娘家怎么能去这样的地方。
何况阿媛还是潇国唯一的金枝玉叶,潇帝的掌上明珠。
传了出去,皇家颜面何存。
好在我认得她,她却不认得我。
我尾随她进了丽春楼,想伺机带她离开。
没想到,
丽春楼的姑娘们,都疯了。
姑娘们几时见过这样俊俏的“儿郎”。
阿媛刚进门,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小长在深宫中的阿媛哪见过这等阵仗。
吓得她使了吃奶的劲儿地往外跑,
衣服被扯破了,靴子被踩掉一只,头上的金冠不翼而飞,头发劈面散落一半,
不得了了,
反而更添了几分俊俏的凌乱美。
姑娘们一个个眼泛红光,恨不得扑上去吃了阿媛。
【公子,快走!别管我!】
身后同样乔装的宫女木槿视死如归,左推右挡,脸都快被姑娘们的长指甲抓花了。
木槿实在可怜,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破相了。
我瞅准目标,恰到好处地伸出脚来,绊倒了一个胖姑娘。
胖姑娘威力巨大,姑娘们一个接一个,东倒西歪摔了一地。
阿媛和木槿这才突出重围。
气还没喘匀,转眼又被孙妈妈养的打手们围了起来。
孙妈妈扭着肥胖的腰肢走上前来,
【你碰了我的姑娘,就得给银子!】
【还有没有王法了!明明是她们先动的手!】
阿媛气得直跳脚。
【什么王法,我就是王法!】
孙妈妈挽起袖子就要开打。
【别打!我...我给钱】
我差点笑出声来,
还以为她好大的骨气。
罢了,还是得我出马。
送她回宫的马车上,她歪着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母亲。
【你叫朱熙平?】
【回公主,正是。】
【你怎么认出我的?】
【回公主,微臣曾有幸在宫宴上几次得见公主真颜。】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回公主,小臣身份低微,坐得位置偏僻了些,公主是看不到的。】
【你刚才好厉害,几下子就把那些呆头呆脑的大汉撂倒了,上次我看到这么厉害的功夫,还是刘将军教哥哥剑术的时候,不错不错!】
【回公主,公主谬赞了。】
【今天的事......说出去我就撕烂你的嘴。】
【回公主......微臣不敢。】
她凑过来,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再说“回公主”这三个字,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
马车行到宫门口,老嬷嬷和轿撵早就候在门廊边。
嬷嬷本来笑呵呵地上前致谢,看了我马车上的入宫牌,马上变了脸。
【多谢朱公子相送公主,天色不早,就请回吧。】
阿媛不肯,定要我一同入宫领赏。
嬷嬷扯着阿媛的手便走,边走边说:
【我的好公主,他母妃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舞姬,没看鄱阳王把他们母子丢在这皇都,一丢就是十年,从没问过一句,您身份尊贵,可离这种人远些......】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让我听到。
我不是不知道,这话不是说给阿媛听的,是说给我听的,她要让我明白自己的身份。
阿媛回头看了我一眼,隐入了门廊的阴影中,看不到表情。
我不在意别人如何谈论我,
或者说,我习惯了别人谈论我。
但是为什么,
我忽然好怕在阿媛眼中看到和他们一样的神情。
许是天要黑了,好冷。
阿媛的轿撵去得远了,我还立在宫门口。
我甚至有些怨怼,皇城里为什么要起风。
回程路上,母亲问我为何闷闷不乐,我什么也没说,还好她没听到。
我不怨母亲,我只恨自己生在这该死的鄱阳王府。
马车突然不走了。
我探出头去,是阿媛的贴身宫女木槿。
【公子,我们公主让我带句话给你。】
木槿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公主说明日击鞠赛她要去,让你爱去不去。】
木槿憋笑憋得好辛苦,我也憋笑憋的好辛苦。
明日击鞠赛,正是我和长乐小侯爷祁彦场上对决。
全皇都的人都知道我俩素来不睦。
我怎么能不去呢?
潇国人好击鞠,每年草长莺飞之时,皇帝都要召集皇亲贵族举行击鞠比赛,每场必亲自到场助威,兴起时还会下场竞技,与臣同乐。
京中子弟人人趋之若鹜,只因曾有击鞠技巧出神入化之人被皇帝赏识而跻身朝臣之列,此人便是长乐侯祁染,祁彦的父亲。
当年他只是奚王府一名小小的护院,因奚王在击鞠场上受了腿伤,不得已才命他替换上场,没想到他一骑绝尘,以一抵四,一人独得了十五球。
皇上大喜之下,召他进宫陪驾,自此平步青云,直至封侯,这样的事,是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
击鞠是御马以木杆击球的运动,分上下两场,半个时辰内,入球多者胜,对身体的灵活性要求很高。
自幼习武的我,骑术剑术算得上俱佳,所以对我来说击鞠不算难事。
我早就知道,像我这样的质子,无论我怎样出挑,也不会被皇帝赏识,只会被加倍忌惮。
所以平日里我处处谨小慎微,只希望能够和母亲远离是非,平静度日。
但是这一次,我的对手是祁彦。
长乐侯府小侯爷祁彦早就看我不顺眼。从我八岁入皇都为质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几日消停过。
托他的福,被奚落、嘲笑、打骂对于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听母亲的话,我都忍着,只是默默地下苦功将宫中师傅教授的六艺练得炉火纯青。
十三岁那年,祁彦竟然因为嫉妒我在骑射考校中得了头筹,在我的饭菜里下了鼠药。
我连着七日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太医在榻前说我没救了,是我母亲硬是把头磕出了血,才求得太医怜悯尽力医治,保住了我一条小命。
鬼门关上走过一遭,让我懂得了一味退让只会让有些人得寸进尺。
从那以后,我不主动生事,但也不怕事。
他嘲笑我、奚落我,我就当没听见,
他打我,我就借着好身手只守不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文武骑射样样比他强,
祁彦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占不了什么上风。
今天是第一次正式比赛,也算是我们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亮相。
他怕我赢,更怕圣上垂青我,早就放了话让我小心点。
我撇嘴笑笑,
【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在帐内换装准备入场时,阿媛鬼鬼祟祟地掀开帐子。
【谁?!】
我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斜襟半敞着。
阿媛的一双桃花眼马上眯了起来,她装模作样地遮住眼睛,矫揉造作的跺着脚。
【朱熙平,你无耻!你无礼!我要告诉父皇去!】
这是我的帐子,到底是谁无耻,谁无礼啊!
不愧是潇国唯一的小公主,被一个阿爹、五个哥哥宠得蛮不讲理。
碍于君臣之分,我只能咬着牙跪下。
【公主殿下,请恕微臣无礼,请公主先移步账外,待微臣整理衣冠后再向公主赔罪。】
【起来吧!无礼之事本公主先记下了,日后再找你算账。】
她嘴巴一撅,神气十足。
我却莫名觉得她有点可爱,嘴角不自觉开始上扬。
但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阿媛说。
【朱熙平,有人要害你。】
原来她去如厕时在账外听到了祁彦正跟其他几个人密谋。
他们想要在击鞠场上合力围攻我,趁乱用灌了铜的木杖击打我马儿的腿骨,让我摔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