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我去当地以阴气重出名的墓园当了守墓人。
夜班,月工资5万。
我爸妈不满足,催着我相亲。
相亲男上来就问我:「夜班?正经吗?你拍照给我看看。」
我想了想,给身旁的大哥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相亲男被连夜送医院急诊。
他家人要告我恐吓,可是聊天记录里的照片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椅子和一张桌子。
相亲男说:「怪不得来相亲呢,也不知道当了多长时间公用了,夜班的也好意思来登我家的门……」
我回复:「咋的,你回忆前半生啊,上来就陈述自己工作经验。」
他死缠烂打的,非要让我拍照自证。
我觉得烦,反手就给旁边站着的大哥拍了一张照片。
我说:「大哥,笑一个。」
大哥愣了愣,最后咧开了嘴,嘴角不断扩大几乎到了耳后根,门口的黄白牙齿渗着血,皮肤组织不断地掉落。眼球空洞苍白,但也能看出来他很专注地盯着镜头。
这门亲黄了。
大哥对于搅黄了相亲感到抱歉,我说别在意没啥的。
大哥坐在椅子上,无措搅着手指,呢喃半天,我才从他所剩无几的枯黄牙齿中听出含糊的话语:「我的女儿……大概也和你这么大。」
我:「是你生前记得她这么大,还是如今这么大?」
一向记忆力不好的大哥坚定说:「是现在这么大,我当初……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
大哥说得含糊不清,连比带划的,我听了半天没听懂。最后还是靠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姐和大爷给翻译出来的。
大姐:「嗨,你没牙话还这么多。」
大哥不出声了,低下了头,橙黄色衣服上布满泥泞。
我问:「这牙是怎么没的?」
大姐替大哥答:「是磕石头上了,满嘴的血,牙掉了一半。」
大姐牙尖嘴利:「你现在的样子,你闺女能认识你吗?」
大哥的脑袋快低到地板上了。
我于心不忍:「没事,清明快到了,闺女会来上香的。」
大姐笑着摆手:「来啥啊,这里都是乱葬岗,除了我们自己,谁都不知道我们是谁。谁会闲得没事儿会在乱葬岗上香?」
我:「乱葬岗?!!」
大姐洞悉一切的表情:「万恶的资本家的骗小姑娘喽——」
大爷让大姐少说几句。
脸上满是褶皱的老人额头上有明显的鲜血痕迹,脖子有扭断过的伤处,他一脸慈爱地对我说:「娃子,别怕,咱们都是好人……好鬼,不伤你。」
我说:「没事,月薪五万呢,我躺尸体身上都行。」
众鬼:「……」
大姐锐评说,她当年贪财,但也没有像我这么贪的。
大姐靠在守夜室的门口,一身暗紫90年代长裙被血斑驳了,披着个貂,是这三个鬼唯一一个身体看起来完好的。我想如果她现在还活着的话,食指和中指会夹着烟从容地吸。
大爷告诉我说,人死后会穿着人死前最后一刻的衣裳,化为鬼魂。大爷一身粗布深蓝中山装是个朴素老实的农民,下半身滚满了细碎泥土。
我们四人围炉夜话。
老大爷靠着火炉,整个身体都陷进火炉里了,但鬼是感觉不到温度和疼痛的,他自己没察觉。还是大姐提醒一声,他才发现。
大姐:「老头你别靠了——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起你闺女吗,继续讲讲。」
火光中,大哥面目残缺的脸抬起,艰难说:「她叫……世安,一世安稳的世安……」
她叫世安,一世安稳的世安,是大哥特意向班长请了假,四十里从部队奔袭赶到医院迎来的孩子。
那天阳光从窗户透过来了,大哥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他当爸爸了。
他感谢媳妇,感谢上天,感谢国家感谢组织感谢入党宣誓感谢部队感谢老百姓……
大姐不解道:「这个时候你还能感谢这么多?」
大爷道:「小伙子有感恩之心!感恩国家!好样的!」
大哥笑了,皮肤组织努力地扯动,血肉模糊,他说:「世安喜欢玩风筝,我训练结束偷闲的时候就给她做。后来被班长……发现了,我以为要被罚检讨,结果是大家一块偷偷帮我做风筝。那群家伙说……世安长这么大了,也没机会给她送点儿东西。这就当做叔叔们给她的礼物。」
部队其他人指着大哥说,你小子可不能把功劳独吞了,必须说是我们大家给她做的!
我发现一高兴,大哥说话都不含糊了。
我问大哥:「然后呢?」
大哥说:「世安……很喜欢……那个风筝。」
小世安天天拿着风筝玩,然后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什么时候能见到叔叔们?
妈妈总岔开话题。
终于有一天世安见到叔叔们了,他们红着眼睛整齐的制服领口别着白花,中间的叔叔手中捧着爸爸的黑白照片。
他哭着说,嫂子对不起。
妈妈发了疯似的哭,然后逐渐恢复沉默。
那个叔叔蹲下抱着世安:「对不起,世安。」
小世安举起的手又放下又举起,最后还是回抱住了叔叔,她说:
「叔叔,风筝很好看,谢谢。」
大姐问大哥:「打住!你怎么知道你死后的事情的?」
大爷说:「我也知道啊。」
大姐:「啊???」
大爷满足地笑,脸上的皱纹好像那过年的圆满的包子褶:「我看到了我孙子在我灵堂上哭,小家伙哭得我心疼,但我又觉得人生能看到这一遭也不算遗憾了。」
大爷和大哥总结:估计是人世间的亲人思念过强,吸引魂魄去看他们最后一眼。
大姐反驳:「放屁!」
但又喃喃自语道:「真的没人想我吗?老太婆,你够狠。」
我觉得大姐可怜:「姐,我也想你的,我现在也是活人,需要我给你哭一下丧吗?」
大姐:「滚滚滚。」
大姐酸溜溜地继续话题:「当兵的,你是怎么死的来着?」
大哥有些苦涩但又很骄傲地拍了拍身上沾满泥土的橘黄色衣服,结块的泥落下,是我熟悉的制服样式。
我在新闻里见过,发洪灾时常见的救援服。
大姐难得闭嘴,向大哥行礼致歉。
大哥声音哽咽:「那年水灾……南方淹了,我申请前去救灾。那些家长没了的娃儿哭得好惨,和我家世安……差不多大呢,我对惠兰说,等我回来,给你和孩子争光。可惜光争到了,我没能回。」
「那场雨可真大呀!水库决堤了,树木冲走了,山坡冲平了……娃娃还在哭。我听得心疼啊……申请去救人。娃娃被挂在树枝上,一个劲地喊……爸爸妈妈,我向他伸手,就快要抱起来他,可这时风浪大了……」
风浪大了,小艇撑不住,所有人都没有预想的结果。
战友们不断呼唤着大哥的名字,他们说回来!回来!回来……
是啊,回来,回家,惠兰还在等。
可是娃娃还在哭……
大哥立刻将孩子送到小艇上,小艇摇摇晃晃即将看到岸边,却又升起来大浪。为了减轻重量和最佳成活率,大哥跳下船,努力推了船一把,把男孩送走了。
战友们撕心裂肺地在呼唤。
大哥比划说自己能游回来。
可大哥游不回来了,水流太急了,将他眨眼间卷走了。
在水流冲击中,大哥无数次想要抓住石头和杂草树木,他想要回家,他的世安还是个小娃娃,要是没有爸爸的话会受欺负的。
大哥临死前脑海里是世安第一次爬的模样;她第一次站的模样;世安第一次会自己穿衣服;世安喜欢放风筝……惠兰说世安考试得了双百,但是区区幼儿园不能骄傲,即使是这样,那一个星期大哥昂首挺胸地在部队来回走。
最后记忆不断回归,是最初的模样,那个孩子刚刚睁开了眼睛,纯澈的目光和那句「爸爸」。
身体被水流打击翻滚,大哥用最大咬合力咬在了最近的一块石头上,牙齿崩裂,满嘴鲜血。
他的世安啊……
他的女儿啊……
他的娃娃啊……
对不起,爸爸失约了。
小半卷纸被我哭没了,鼻涕纸堆了一地。
「呜啊啊啊」我不断抽啼,大爷慈祥地给我拍着后背说:「娃啊,不哭,大晚上的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