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生起就能看见他。
一只狐狸。
准确来说,是妖精。
我出了车祸,现在躺在病房里,看狐狸趴在我床边睡觉。
我伸手指戳了戳他额头,他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惺忪睡眼挣扎着醒来,见我没有生命危险,便一口咬住我食指。
咬完留下牙印和淤血,又皱眉舔了舔,不一会儿,我的手指就完好如初。
我往床里侧挪了挪,掀开被子朝他招手:“上来睡。”
他犹豫了一会儿,磨磨蹭蹭爬上来,挨着我躺下,刚闭眼就睡着了。
我将他罩在被子里,掖好边角,右手揽在他腰间。
毕竟是单人床,两个男人躺着还是有些逼仄,我有些怕他会掉下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抱着人形的狐狸。
我出生起就能看见他,我总是指着他的方向叽里咕噜不停,引得父母担忧,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夏季时会变成人形远远观望我,其他季节都是变成狐狸蜷缩成一团靠在我脚边。
他的毛蓬松柔软,丝滑又清凉。长得也好看,全身雪白,只有鼻尖是黑色,眼珠子像琥珀一般透亮。
体型小小的,不重。我很喜欢,总是抱在怀里摸。
我当时认字少,以为他是猫。
每当我“猫猫,在哪”这样叫他,他就娇纵地躲在床底下、橱柜上、被窝里,反正让我找不着,最后我气得坐在地上哭出来。
他总是优雅的、轻快的,听见我哭就立马出现在我手边,用他小巧的脑袋轻轻蹭我,然后前爪搭在我肩膀上,舔我的脸还有眼泪。
比起从百科全书里认识他叫狐狸,我更早地学会怎样诱骗狐狸过来然后抓住他。
某个夏季,等我会说完整的话以后,我指着他的方向对父母说:“那里站着一个人。”
父母什么也没看见,遂惊慌失措,连夜将我带去周青庙。
他们烧香拜佛,嘴里念叨着“邪魔退散。”
而后求了签去找道士开解。
那个白胡子老头捻着羊角须,老神在在念叨着什么,摇头晃脑卜卦。
他递过来一个长命锁,说:“此后厉鬼不得近身,长命百岁、性命无虞。”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老头问我:“小孩你笑什么?”
我说:“他站在你身后看着你。”
那老头面色一僵,皮笑肉不笑:“那你再看看,他在做什么?”
我眼神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狐狸。
伸出右手完全张开,模拟他的嘴,而后猛地攥紧。
我说:“他打算这样一口咬爆你的头。”
那老道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匆匆忙忙就打算跑路,被我父母拽住。
“哎,道爷,您作法把这鬼灭了呗。”
老道士拍开他的手:“灭个屁,你儿子天生邪佞,恶鬼投胎了!那是他上辈子造的孽,你们早晚也得被他克死!”
我静静地看着道士瞎编,我知道他在招摇撞骗。
从来没有什么鬼,只有我可爱的狐狸。
但我的父母不这么想,他们托人将我送去福利院。
“他会记得我们吗?记得我们抛弃他?”
“不会的,他才三岁,小孩子长大就忘光了。”
“可他这么聪明……”
“聪明又怎样?你想死吗?孩子我们还能再生,死了就真死了!”
“……好吧。”
没关系,反正他们经常不在家,都是狐狸陪着我。
在哪都一样的。
几个月后,我被收养了。
当时我和狐狸在玩躲猫猫。
我找不到狐狸,我打算假哭骗他自己过来。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知道我在骗他依旧会纵容我。
这是我的特权。
可他没有来,但他发出嚎叫。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算不上好听,有些毛骨悚然,像是人类的尖叫呼救。
我以为有人在伤害我的狐狸,于是急匆匆跑过去查看。
那里有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还有院长和几个六七岁的孤儿。
我看见狐狸盘绕在一个贵妇人脚边,我朝他招手,他视而不见。
于是我主动走过去。
我向妇人躬身行礼,蹲在她身前,用袖子给她擦干净沾染上泥点的皮靴,看准时机将狐狸抱在怀里。
我目的达成,转身欲走,她却按住我肩膀。
她叫住在和院长谈判的男人,说:“我觉得这个孩子就挺不错的,年纪小、不记事,容易培养感情……”
她顿了顿,眯眼看我,意味深长说:“并且很聪明。”
狐狸少了一条尾巴,我有些心疼。
他原来有两条。
距离我出院已经过了两个月,我坐在商务车后座,降下前后之间的隔板,让司机无法从后视镜里看见我。
……准确来说,是我们。
他跪坐在我身上,纤细的胳膊搂住我脖子,头埋在我肩颈处,与我耳鬓厮磨。
我摸着他尾椎骨仅剩的一条尾巴,轻轻问:“疼不疼?”
他身体一阵战栗,尾巴疯狂乱摇。
我攥着他尾巴根,他搂我搂得更紧,我偏头亲他侧脸:“宝贝儿,我要被你勒死了。”
他深呼吸几次,终于松开我,抬头与我面对面。
我才发现他如雪般的脸庞和颈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嫩粉色。
平时高耸直立的耳朵也低垂耷拉下来,眼睛外圈红红的。
好看得很。
我喉头滚动一下,觉得没开窗户果然很闷。
我将这种喘不上来气的氛围称为暧昧。
他一点点凑近,像是试探,最后舔了舔我鼻尖,踌躇不前。
我想到十分钟后还有个会议要开,于是强制性按下他的头与我亲吻。
我觉得这种程度远远不够,我得带他回家才行。
最后三分钟,我抱着大口呼吸的他不再动作。
我需要时间平息压制住我的欲望,这样下车才不会失态。
他窝在我怀里,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弓着脊背蜷缩着。
我无意识摩挲他尾巴,他喘得越来越厉害。
我心里骂了一句,最后拉着他的手放在我下身。
他眼神澄澈,疑惑不解。
我亲了亲他毛茸茸的耳朵:“乖乖的,等我回来。”
他还不会说话,于是抖着耳朵点头。
啊,真可爱。
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我长发长裳,好似古人。
我在一座山上行走,怎么也绕不出去,于是躺在一棵古树下小憩片刻。
大概是黄昏,天色渐晚、红霞满天时,一个头上长耳朵、身后三条尾巴,美艳不可方物的妖精出现在我面前。
他问:“为什么还不下山?”
我道:“迷了路,不知归途。”
他抿唇,朝我伸手:“我带你出去。”
我攀附他手腕,借他的力从地上起身,左手从后腰摸出一把砍柴刀抵在他胸口。
我问:“你就是霸占这里的妖精?”
他垂眸盯着那把刀沉默不语。
再抬眼时,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我将刀放回去,替他擦干净眼泪,夸他:“有点本事。”
他一愣,有些依恋地蹭我还未收回的手。
我逗弄他:“我把你抓起来好不好?这样就能带你回我家。”
他眼睛眨了眨,重重点头,耳朵不住抖动,尾巴也欢快地摇起来。
我笑:“妖精都这么好骗,还是只有你好骗?”
他说:“这里只有我一只化形妖精。”
我摸摸他的头,牵住他的手:“走吧,天再黑一点,就真的不好下山了。”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他的温顺全是伪装,趁我不注意就将我掏心挖肺,或者等我带他下山,他就吃掉所有村民。
可我想归想,还是决定带他走了。
人算不如天算,他根本无法离开那座山。
我感知到手上一阵灼热,转头望去。
他与我相牵的手无故自焚,白皙的指尖被烤得焦黑,隐隐可见白骨。
我骤然松开,他一时不察,手肘垂落,再想来牵时,就发现——我们之间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空气墙。
他像被谁用牢笼豢养在这里。
此时他趴在空气墙上,双手握拳一次次锤打,凡是触碰到空气墙的部位,全部被幽蓝鬼焰焚烧。
我走进去却不受阻碍,于是我抱住他让他安心待在原地。
我骂他:“蠢狐狸。”
他搂着我脖子嗷嗷嚎哭。
我摸出衣襟里的金疮药想为他疗伤,他却摇摇头,自己伸舌头一点点舔舐伤口。
他的唾液有治愈功能,伤口很快就痊愈了。
我摸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瞧,虽然一点疤痕也没留下,但他方才那样哭,一定很疼。
我说:“我要走了。”
他摇头说不许。
我亲吻他额头:“我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