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死了。
在明月楼最热闹的时辰,一头从二楼栽了下来。
脸上还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字——「冤」。
于是,继任了「京城第一美人」名号,又跟花魁有着过节的我,成了第一嫌疑人。
明月楼死了一个花魁。
平时跟她最不对付、却处处不如她的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京兆尹赵大人亲自提审我。
「案发当晚,你说身体不适,未曾接客,但有人见到,你在案发前进过飞卿的房间,并和她有过争吵。」
「是。」
「你去找她干什么?」
我眨眨眼:「当然是去找她炫耀啊。她青梅竹马的尹将军,前日送我一支发簪,我特意戴了去给她瞧瞧。」
赵大人噎了一下:「就为这?」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听闻你和飞卿素来不和?」
我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掩嘴而笑:「蕊娘为什么讨厌飞卿,作为飞卿常客的赵大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世人都知道,明月楼双姝,蕊娘姿容绝艳,飞卿窈窕如仙,两者各有千秋,不分胜负。
但「第一美人」的名头还是落在飞卿身上。
大家都不会说蕊娘容貌不如飞卿,只说相比起来,蕊娘终归是缺点气节。
飞卿是罪臣家眷,无奈落入风尘。
而我,是自己卖身到明月楼的。
男人们常常会怜惜天上的明月坠入泥潭,却总责怪夹缝里的野草自甘卑贱。
飞卿的出现,打破了我计划了三年,一举夺魁的筹谋。
赵大人不能理解我对「第一美人」这个称号的执着。
在他看来,不过是花街柳巷的一个虚名,如何值得我长久以来耿耿于怀。
是的,不过是在接客时能够多一分选择权。
在被折辱时,能够端着些一击即溃的高傲。
在高贵的朝廷重臣们看来,不值一提。
纵使赵大人如何不甘心,可证据不足,在尹庭峪亲来接我后,他不得不宣布我无罪释放。
回到明月楼的时候,楼里姑娘们看着我和尹庭峪的眼神,虽然极力遮掩,我还是读出了明晃晃的「狗男女」几个字。
我只作不知地回了房。
尹庭峪站在窗口沉默地看着对面。
飞卿死得突然,明月楼已经被明令停业休整。
飞卿的屋子理所当然地也被封了起来,原来灯火通明的地方,如今死一样的沉寂。
秦妈妈已经找了道士,明天就来做法超度。
我问尹庭峪:「大人不觉得是我吗?」
他回过头,短短几日男人看起来消瘦不少。
「你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动机?」
我翘起嘴角:「比如说,喜欢大人,却嫉妒大人钟爱飞卿。」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锐利的眸子几乎将人刺穿。
我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大人每日来我这里喝茶,总不至于是我这里的茶真的好喝。」
都说蕊娘幸运,独得尹将军青眼。
只是我知道,尹庭峪来找我,不过是因为我和飞卿的屋子在正对面,他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点飞卿?
当然是因为飞卿不愿见他,他也没脸去见她。
毕竟当年,带着人抄了蒋家的,正是这位蒋飞卿青梅竹马的尹将军。
尹庭峪仔仔细细地辨别我脸上的情绪,末了叹了口气:「别多想,我相信不是你。」
他视线转向窗外黑暗处,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你们挺像的。」
这真是一句恶毒的诅咒。
当天晚上,我在一阵阴森森的磔磔惨叫中醒来。
「蕊娘,蕊娘,为什么要害我?」
我起身看着吊在房梁上的白色身影,以及门窗上透出的鬼影幢幢,淡定地坐起了身。
「此话怎讲?」
那飘在空中的女人突然靠近我,在我身前转了个圈:「你看,我今日穿的是庭峪送我的流光锦,他说我穿这个最好看。」
「你杀了我又如何?他心中爱的人永远都只有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女鬼」百般挑衅试图激怒我。
我只是坐着看她表演,估摸着她也累了才笑出声,大声道:「尹将军,若是有疑问大可直接问我,何必装神弄鬼?」
哀乐停了,那女鬼也安静下来。
尹庭峪和赵大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男人面色很冷:「你怎么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我几乎笑出泪来。
蒋飞卿,你若回来找我,也应该是将那簪子衣服统统摔在我面前,昂着头碾过去:「谁会稀罕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的爱。」
他在你活着时待你不好,偏偏你死后却装作情深义重,你说可笑不可笑?
尹庭峪和赵大人拷问了我一夜。
他们笃定即使不是我杀了蒋飞卿,我也一定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尹庭峪蹲下身来看我,掐着我的下巴:「蕊娘,飞卿惨死我是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的,你若知道线索,不要骗我。」
我坐在地上,在最后时刻终于开了口:「她是自己死的,是被这世道逼死的!哈哈哈哈哈——」
「你胡说,飞卿不是会自尽的人,明月楼很多人听到,她坠楼前喊过救命!」
逼问不出结果,赵大人对着尹庭峪使了个眼色,大意是我可能确实只知道这些了。
只是唯一还有个疑问:「你说你离开飞卿屋子后就去休息了,但是有丫鬟去你房间送药,却发现你不在屋子,你去哪了?」
我垂下头不说话。
赵大人循循善诱:「若没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你很有可能会被杀头。」
「我已答应了人不说,便不会开口,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当时不在明月楼。」
他们还要说话,外面有人来报:「国舅夫人来了。」
国舅夫人周雯婷是来找丈夫汪霁的。
汪霁身为当今皇后的亲弟,却一向放荡不羁,流连花丛。
之前在明月楼夜宿也不是没有过。
但他夫人出了命案后还一大早来这找人甚至要见尹庭峪显然不同寻常。
周雯婷被请了进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的我,先是表明来意又犹豫着开口。
「两位大人是怀疑蕊娘与飞卿之死有关?」
尹庭峪和赵大人对视一眼。
「夫人知道什么?」
她咬着唇似乎不好意思开口,沉默了一会才道:「其实那日,蕊娘……与我在一起,因此是绝没有时间作案的……」
两人惊讶地看着我,尹庭峪抿了下唇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夫人为何见蕊娘。」
周雯婷似被羞红了脸:「我本不欲人知道,但想到蕊娘终归是一条性命,这才前来说明,还请两位大人务必不要外传。」
得了保证她才开口:「我家相公向来流连明月楼,尤其迷恋飞卿,我不可能找她,你们也知道,她是……所以就找了与她齐名的蕊娘求问些闺中秘术。」
她说着说着双颊飞红,羞愤欲死。
飞卿作为曾经的侍郎之女,和她是有过交集的。
如今找人来问这种隐私,无异于羞辱。
向来以温柔良善著名的周氏女,肯定做不来落井下石之事,所以转而找上我也是正常。
尹庭峪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这就是你不愿意说的原因?」
我垂头没有说话。
周雯婷歉意地看着我:「姑娘为我保守秘密,却是我连累姑娘了。」
她的语气轻柔诚挚:「谢谢你,蕊娘。」
有了周雯婷做人证,尹庭峪终于肯相信我和飞卿之死无关。
但是线索也到这里中断了。
无论他如何不甘,我的生活却是恢复了平静。
明月楼恢复生意的那一天,秦妈妈办了一场大宴,我们下楼的时候牡丹一直意味不明地盯着我。
她是上上一任花魁,曾经赎身出去,后来又被卖了回来。
只是再回来时已不复昔日辉煌,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沉沉暮气,明月楼的姑娘们都有点怕她。
她走在最后,黝黑的眸子盯着我华丽的衣摆,幽幽道:「京城第一美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我回她一笑:「那又如何,蒋飞卿担得起,我顾蕊娘也担得起。」
最近京城最流行的话题,已经从花魁之死,变成国舅失踪的案子。
汪霁从飞卿死的那天起,也不见踪影。
周雯婷那日上明月楼,本来只是打着找汪霁的旗号为我作证。
可不过两天,她真的哭唧唧地坐在堂下,求赵大人帮她寻夫。
我给赵大人送完礼出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看到了周雯婷的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