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孟婆183号。
日落西山,我准时在奈何桥上摆摊。
喝了我的汤,便可以忘却前尘,重新做人。
因为我是最好看的孟婆,所以我的摊位人最多,他们叫我孟婆西施。
我低头打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看顾客一眼。
不过是万千浮生掠影,又何必抬头看清过客的模样。
直到我拿着勺的手腕被人突然握住。滚烫的汤汁溅出,洒了我满身。
我抬头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眸。
他唤我:“朝朝。”
“原来你在这里。”
我皱着眉甩开了他的手。
他却突然用尽全力地把我揽进怀里,力气大得不容我挣脱。
他的声音自胸腔传来,震得我耳膜发疼。
“朝朝,我终于找到你了。”
“公子,我不是你要找的朝朝。你打扰我做生意了。”
我用力推开他,招呼着下一位等着投胎的顾客。
他盯着我看着,那双眼睛泛红,无数复杂的情绪翻涌着。
“你就是。”
我摇了摇头。
“公子,世上相像的人有许多,我不是你的朝朝。”
“一直都不是。”
“我也、从不认识你。”
我骗了他。
我确实认识他。
那个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顾家大公子。
面如冠玉,亦是君子世无双,写的策论被赞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满城女子皆钦慕于他,我亦是其中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但是我也不是朝朝,不是他上辈子唯爱的朝朝。
他爱的,一直是我的阿姊罢了。
世人皆知许家大小姐,生的好相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说书先生总是一敲惊堂木:“话说这许家大小姐生于正月初一,出生便凤鸾星动,是有凤命的吉人天相……”
我偷偷听着说书先生的故事,一笔一画在心中描着我阿姊的面貌。
我常常在想,命运到底是不公的。
不过是一瞬之差,有的人是凤命,有的人便是克星。
没有人知道许家还有个二小姐,出生时面色发青,略有痴傻。
算命先生说,我与阿姊是双生子,有着不同的命运,阿姊命途平坦,我命途多舛。
而唯一避开命里劫数的方法便是从小送入道观,清心潜修,方能化解。
我爹娘舍弃了我原先的大名许暮,给我取名许小草。
请了易容先生改去了我原来的样貌,拉着我拜了我的干爹干妈,黑白无常。
我上树掏鸟蛋,下河炸虾蟹,闲时就跟在大师兄后面敲木鱼。
直到那日下山,我捡了个人回去。
起初师父是不愿的,他叹气和我说:“小草,咱们只是个小小的道观。当今乱世,只求自保。”我含泪在师父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觉得我干爹干妈都要唤我去地府的时候,师父终于松了口。
我冒着大雨上山采草药,日日夜夜守在床边,靠着师父半吊子的医术,顾清洲终于捡回来了一条命。
他像是摔坏了脑子,每天都坐在床边发呆,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刻木雕。
我每天上山砍柴,天天杀猪杀鸡,见顾清洲每天都在刻木雕,看见鸡血溅了我满身也不知道帮忙就知道笑,肚子里就憋了火。
我凑近看,那个木雕雕的十分粗糙,却也隐约看出是个女子的模样。
嘴角含着笑,眉眼弯弯。
像极了我。
顾清洲和我离得极近,我的额头感受到了他温热的鼻息,微一转头,便看见他嘴角噙笑,笑得我一瞬间乱了心跳。
那一天我匆匆忙忙推开他,落荒而逃,大骂他有病。
“离我那么近干嘛!都把我熏臭了!”
顾清洲总是喜欢起个大早看日出。
我和他不一样,日出总要起个大早太痛苦,我就喜欢看日暮。
不过是日出东山和日落西山,都有日都有山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喂,顾清洲,你为什么喜欢看日出?”
那个时候我看他低下头敛了眸子,我从未看见有人那样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是把他最宝贵的东西捧在心里。
他说:“小草,我有个喜欢的人,她叫朝朝。”
朝朝。
是他的朝朝。
那个木雕也是他为她雕的吧,我想。
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我问顾清洲,被人捧在手里的感觉是什么样呢。
我等不及他回答我,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是许小草,一个出生下来就被许家抛弃扔到道观里的许小草。
许家曾给我留了个铃铛,但是被我弄丢了。
弄丢就弄丢了吧,我也不想回许家了。
被抛弃了,哪里有再回去的道理。
天地是我家,黑白无常是我干爹干妈。
顾清洲消失了。
他留下了一张纸条,按着他的指引,我和大师兄在道观旁的桃花树下面挖出了一大桶黄金。
足够保我道观吃上百年了。
我咬牙道:“顾清洲,谁稀罕你的黄金了。”
大师兄乐的眼睛都快笑没了:“我稀罕!”
我唾了他一口:“没出息!”
那一天我又下山了。拉着我大师兄去的。反正挨打也得拉个人一起。
那天的街上好热闹啊,许家大小姐出嫁了。
十里红妆,笙歌鼎沸。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又是在桌上猛地一敲:“话说这许家大小姐与顾家大公子,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顾清洲骑着青骢马,三年不见他又黑了许多。
他还是喜欢淡淡地笑着,眼里像是蓄了一个春日的明媚。
顾清洲穿婚服真好看,一身绯红吉服,面白如玉,目似繁星。
大师兄正要挥手叫顾清洲的时候被我捂住了嘴。
我看见他转头淡淡地朝我这里望了一眼。
也仅是望了一眼。
青骢马扬起的尘土迷了我的眼,他是王孙贵胄,他要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了。
我只是一个道观里,穿着宽大的道袍,上山砍柴杀鸡杀猪的小道童。
我本以为我的余生会在道观里平平淡淡地度过。
老了就捡没人要的小孩,哄他们来当我的关门弟子。
我会熬成一代道姑。
直到师父有一天将我送下了山。
他和我说,小草,为师从小便教你一心向善,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从恶。
我哭得鼻涕冒泡,我扯着师父宽大的道袍,头磕破了皮。
我哭喊着:“师父你不要把我丢掉。”
师父像儿时一样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着说:“师父要成仙去了,小草啊,你我缘分已尽。”
我没有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又跑回了道观。
却看见尸横遍地,遍地残垣。
师父的身子已经僵了,大师兄的肚子被人残忍地剖开,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我窝在他冰凉残缺的身体前,哭道:“大师兄你醒来啊,你不醒来,我就把钱罐的钱全用了。”
但是他再也不会听见了。
我是小草,一棵没人疼没人爱的小草。
师父,我爹娘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我缝起了师兄的肚皮,翻出了藏在桃花树下的钱罐,请人厚葬了师父和师兄。
我脱下了那身宽大的道袍,换上了穷人家的粗布麻衣。
在顾家跪了三天三夜,求他们收我为丫鬟。
我在替大师兄收尸的时候,看见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写下的字。
“顾清洲。”
我终于成了顾家的一名小小侍女。
偌大的顾府,主子管不着我们最下等的奴仆,我们也见不着上等的主子,只得远远望上一眼。
我曾在窗边窥见过许朝的身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过是她这般模样了。
她倚着窗,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小的木雕。
木雕眉眼弯弯,嘴角含笑,模样有三分像她。
我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本该……是像她的。
某日许朝胃口不佳,唤我们这些会做饭的丫鬟一一为她献上菜品。
我在道观没少煮饭做菜,但都是一些粗粮,却意外地符合许朝的胃口。
她牵着我的手,笑着对我说:“你煮饭是他们中最好吃的。”
许朝说她很无聊,让我陪她打发日子。
她教我学书画,教我抚琴,教我四书五经。
许朝笑着和我说她儿时的趣事,说爹爹为了她上树掏鸟蛋,只是因为她想看看小鸟孵出来是什么样子,然后爹爹总是会被娘亲恼,说没有许大人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笑颜一下子愣了神。
“许老爷、自是疼爱姑娘的。”
大师兄也会为我爬树掏鸟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