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农村那里,家族之中有一个规矩。
接连三个孩子生不出儿子的家庭,会被视作不祥。
这种家庭会被踢出族谱,成为家族中的透明人。
但他们还要把一切奉献给家族,任由其他家庭予取予求。
而我妈,已经接连生了两个女儿。
我妈生下我那年,我大姐三岁。
在生下我这第二个女儿之后,爸爸没少受到奚落。
如果我妈下一胎还是女儿,那么我们家就会被踢出族谱,彻底沦为家族的奴隶。
我爸曾经读完了高中,是家族里唯一的“高材生”,叔叔婶婶们活在他的阴影下很久,如今骤然翻身,自然是十分猖狂。
在爷爷奶奶的默许之下,我家被他们逼着搬出了三层小楼,住进了一处年久失修的破落院子。
搬家的那天,怀孕七个月的二婶挺个大肚子站在我家门口,眉眼里满是小人得志:
“哎哟,老四你也别怪我们,谁让你没那福分呢?”
她身边还牵着她的两个儿子,此时此刻,那两个孩子张牙舞爪地冲我们扮鬼脸,大骂我们晦气。
二婶更是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家老二给我找来的大师说我这一胎还是儿子,可惜有的人天生就是没儿子的命,求不来,求不来啊!”
我家就这么在数九寒天搬进了四处漏雨漏风的小平房,搬家第一天,我爸就因为烧炭差点熏死我们全家。
好在最后命是保住了,但我妈也因此元气大伤,医生说她再难怀上孩子。
听说了这个消息,那些亲戚们更是得意的嘴都要笑到天上去了。
自此,谁家有不好做的活计都先来找我爸,因为家族里的规矩,他理当奉献。
他在家族中抬不起头,便时常抓我妈撒气,几次骂她下不出蛋,要和她离婚。
我妈常常以泪洗面,家中也肉眼可见的日渐贫穷下来。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时隔七年,我妈不知吃了什么偏方,又怀上了孕。
我爸暂时摘掉了不祥的骂名,在家里的地位稍微高了些,虽然我们还是住在这四处漏风的房子,但起码他不用每天奔波于各家的农田里。
他去求着二婶请来了那个大师,大师一看我妈的肚子,便说我妈这一胎必定是儿子。
我爸高兴坏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从我家中黄泥地的墙角挖出一个蓝色的口袋,珍之重之地拍了拍上面残留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里面那东西我见过,是个薄本子的形状。
我家从前是有的,当时我还不能理解那是什么,但我妈说那里面藏着钱,能变成我们家的柴米油盐。
只不过,在我的叔叔伯伯婶婶们屡次登门后,我家的那本子就消失了。
现在,爸爸居然又变出了一本。
我走近爸爸,问他这是哪来的。
他瞬间冷下脸,防贼似的把那本子藏进怀里,一把将我推出门外:
“去去去,这是要给你弟弟讨媳妇用的,小蓉你一个丫头片子就别惦记了。”
那天晚上,妈妈肚子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我们不大的院子里充斥着她压低了的呼痛声。
透过窗户,我看见爸爸半搂着妈妈,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看咱们这大胖小子多有力气,还没出生就这么生龙活虎。”
妈妈额角挂着冷汗,脸色苍白,附和似的笑了笑。
而爸爸就好像没察觉到妈妈的痛苦一样,抬头望着天畅想未来:
“咱们家还有五万的存款,小花再养个五年就可以给她相看夫家了,再加上小蓉出嫁的彩礼,到时候能给儿子搞回来三十万讨媳妇。”
这时,我妈妈的痛呼声压抑不住,愈演愈烈。
我爸终于发现了不好,连忙冲出屋让我去叫奶奶来。
他说,妈妈要生了。
奶奶身后带着乌泱泱一群亲戚来了,我妈的叫声愈发惨烈,我想进去看看,却被我奶拦在屋外。
她掐着我的胳膊,脸上的层层皱褶被尖酸填满,那双三角小眼透露着凶狠的光,死死盯着我:
“李蓉,你个死丫头进去捣什么乱,还想把你这闺女身的晦气传给你妈吗?”
我的胳膊被她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痛得直掉眼泪。
我爸站在奶奶身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看见我时眉毛一横,跟着她一起数落我:
“奶奶问你话呢,你哑巴了吗?怎么这么不懂事,快给你奶奶道歉!”
那老太太死死掐着我的胳膊,颇有一种我不道歉她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可我犯了什么错?
眼见着我们之间的气氛焦灼,大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拉住奶奶的手,言辞恳切:
“对不起,我这个做大姐的没教好小蓉,她不懂事,奶奶您原谅她一回吧!”
奶奶终于松开了我的胳膊,大姐立马把我拉到了她身后,用她小小的身体挡着我。
我们松了一口气刚要离开,却又听到奶奶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
“老四啊,你家这大丫头,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吧?我看咱们隔壁村那老王家就不错。”
我爸连连点头哈腰,说但凭姨母安排。
奶奶一听更是满意,翻找了半天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卷红色的票子,我爸顿时两眼放光。
她把那卷脏兮兮的票子放在手上,对我爸说:“妈知道这些年来你们过得不好,等你媳妇生下儿子这两千你就拿着,给他们娘俩好好补补。”
我爸笑得更是谄媚,变着花样地夸奶奶。
他们聊了起来,自然就忘了我了。于是大姐死死按住想要跳起来的我,把我拖回了房间里。
她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小蓉,下次别再忤逆奶奶了。”
我的心中其实还是不服气的,但我不想再让大姐和我受到连累,只得闷闷的点了点头。
等到公鸡啼鸣第一声时,我妈的惨叫声终于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婴儿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小院子。
我和大姐一夜未眠,冲出房门时正好和奶奶撞了个正着。
只见她满脸怒容,一把将我和大姐推倒在地:“快滚,晦气的丫头,和你们那没用的妈一样!”
她手里还攥着那一卷钱,从我们身上跨过去了。
我和大姐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我妈生产的屋子,却见到我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颓丧地坐在门边。
屋内我妈低低的啜泣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
大姐声音颤抖,小声问我爸:“爸,妈和……弟弟怎么样?”
我爸勃然大怒,抓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就朝我们扔来:“都给我滚!你们这帮该死的娘们!”
大姐躲闪不及,额头不断流血,然而此时我们却都没心思在乎这个。
我的妈妈,又生了一个女儿。
妹妹的诞生,无疑彻底为我家宣判“死刑”。
爷爷当着全家族的面将我们一家剔除出族谱,叔叔婶婶们此刻仿佛化身厉鬼,冲进我家抢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
我爸绝望地跪坐在门外,这边听着爷爷的训斥,那边亲眼看着家中的最后一点财物被他们劫掠殆尽。
还在月子里的我妈强撑着起身,拉着婶婶们的手,苦苦哀求她们留下一点。
然而被她拉住的二婶却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别把你这晦气传给我家儿子!”
我妈因为她这一挥手直接摔到了地上,捂着肚子痛呼起来,可家里再拿不出钱给她看病了,她因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
但,爸爸其实有钱。
他藏起来的那个本子没有被找到,当我恳求他带妈妈去医院看看时,他却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他双眼赤红,呼吸粗重,比那天的叔叔婶婶们更像恶鬼:“如果不是你们这帮晦气玩意,我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吗?你们早死才好呢!”
带给他不幸的明明是家族里的其他亲戚,可他却偏偏要把错误归咎于我们。
经过这一次折腾,妈妈别说再怀孕了,连命都去了半条。
总归事情已成定局,她也没有再寻偏方折腾自己的身体。
按照村里的规定,我和大姐一直在上学,可惜我们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学会每一个知识点。
很快六年过去了,爸爸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没有再整日暴怒。
除了亲戚们偶尔的刁难之外,我们的生活也还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