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了了周棘,整整十年。
我用五年为他编织了一个梦。
一个拴住他一辈子的梦。
周棘,这辈子太苦了。
下辈子,你我在盛世相见,
我们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
好不好?
“请公主上鸾车!”
太和殿前大臣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他们等了许久,我还不曾挪动。下面私语切切,胆大的早已抬头观望了。
我望着堂下的一群人,他们的眼神好像变了,不再是文士名流,而是变得和当年的那些流民一样,期待而贪婪。
我再次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只是这次,不会有人再挡在我身前了。
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外罩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足蹬蛟纱蛇鳞靴,一席帷帽遮住面容。腰肢窈窕,步态端庄。
这是我,即将远送敌国为质的我。
外头看着金玉满堂,天恩浩荡;殊不知内里已是败絮其中,满目荒凉。
我在婢女的搀扶下登上鸾车,单单是这一个动作,就耗费了我大部分的气力。身上新增的伤口隐隐作痛。
鸾车前行,外面传来大臣们的声音:
“臣恭送公主离国。”
此去,必死无疑。
回顾我这短短十六年,竟然如此离奇。
七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醒来时人人说我脑子烧坏了。
以前的事情竟忘得七七八八,唯独船上的嬷嬷对我很好:“忘了也好,十六从此便无烦忧俗念了。”
那时我尚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我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或者说,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我不明白,每每向嬷嬷发问,她总是似是而非。
嬷嬷把我们养在船上,并请名师教授诗词曲赋,舞乐书艺。一行十六位女子,个个身材窈窕,面容或姝丽、或清秀、或妩媚……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都按照年龄大小分辨。因此,我被她们戏称“小石榴”。
姐姐们长大后逐渐与我们分开,她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扬州西湖,朦胧烟雨中,影影绰绰的漂着几艘画舫,鼓笙奏乐,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的唱声叫人的心尖都软了三分。
嬷嬷一直没有给我起名字,我依旧在船上练着我的琴。
就这样,西湖的雨时下时停,断桥残雪不知换了几对才子佳人。年岁一晃而过。
后来,十四岁那年,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嬷嬷的船上来了几位贵客,嬷嬷拿出上好的茶叶招待。他们毫不寒暄,拿出一块镌刻着薇菜的玉佩,似是信物。
嬷嬷令我坐在一旁抚琴,而后她从上锁的漆盒中拿出了半块玉佩。那上面的图案与贵客手上玉佩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一半。
来者似乎很高兴,他们用三千两黄金换走了我和那半块玉佩。
当天晚上,我便进了皇宫。
那些人进宫便换了衣服,个个身着道袍,手持拂尘。他们领着我见了我的父亲——当今的皇帝。
他唤我上前去仔细瞧瞧,又比对两块玉佩,半晌叹息道:“苦了你了,孩子。这眉眼,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可惜,我不曾记得母亲的音容相貌。
对我而言,世上不会出现太过侥幸的事,一如当年嬷嬷对我的好,只是为了换取银钱罢了。
眼前的富贵平和,似乎在遮掩着一场谋划阴狠的爪牙。
直到那日,我窥见了他们的阴谋。
定远二十六年三月,匈奴再次对我朝开战,随战报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夺命书。
漓朝国弱,不能与之相敌。但匈奴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攻城掠地。
最终,匈奴向漓朝提了三个条件,若是我们能够做到,他们就立刻撤兵,两国交好,止戈为和。
其一,漓国每年向匈奴赠予岁币五十万两黄金。且漓国向匈奴称臣。
其二,将边境互市的五城三州割让给匈奴。
其三,将龙女送与匈奴为质。
战报在辰时到达皇宫,我巳时就被带到了钦天监。
“臣等请公主化蛟为龙,佑我百姓!”司礼监携一众官员向我跪拜。
我突然一阵心慌,强装镇定,问道:“我既不是蛟,更不是龙,何以化蛟为龙?你们如此这般,又是何意?”
司礼监膝行上前,再次叩拜:“殿下,您命带紫薇。若是男子,乱世当中随势而起,便可成就大业。但您为女身,这命格便是龙死荒山,血流九川。”
“那你的意思,本宫是个祸患了!”我隐约知道他们的谋算了,便先声夺人,威吓他们。
“殿下,国难当前,难道您还有退路吗?”司礼监缓缓起身,他朝周围打了一个手势,殿内门窗紧闭。
“殿下,只有你的命格可以扛过它。其实,凡人抗天,无非是两条路,弑神与造神。某则以为无弑神之力,但若凡人信念足够,一个微弱的神祗还是能够被造出来的。”
顿时,我的脊背发凉,冷汗阵阵,我想逃出去,但好像为时已晚。
“青鸟,我要喝水。”我从颠簸的车厢中醒来,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
“殿下,水。”青鸟撩起帘子将水袋递进来。
“我们到哪了?”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山丘。
“殿下,车行一旬,已到凉州。”
一时、一日、一旬。时间在我的认知里早已没有了概念。不过,我昏睡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凉州是何人迎驾?”身子弱,两句话间我已经气喘吁吁。
“回殿下,新任骠骑大将军周棘。”青鸟听我气息不对,立即让车马暂停,上车为我施针。
“殿下放心,有奴婢在,您定会安然无恙。”青鸟收了银针,替我把脉。
我自嘲道:“有你在,我恐怕想死都不行。”
车马启程。远处,草原山脉,高飞的鹰隼,自由的马儿。
近处,我们已经来到了凉州城下。
“末将新任骠骑大将军兼凉州司马周棘,在此恭迎公主。”
我在青鸟的搀扶下走出鸾车,透过帷帽,隐隐看到一男子跪拜在地,模样没见到,但声音很是好听,如婉转低沉的琴音,似细雨打芭蕉,远听无声,静听犹在耳畔。
“平身。此次出使,劳烦将军了。”我微微颔首致礼。
虽说漓国国弱,但今年匈奴所居之地遭逢大旱之年。若是长久拖延战局,胜负犹未可知。总之,条件未谈妥前,我便暂住在凉州城内。
凉州没有公主府,住在驿站,县尉又恐怠慢了我,便于那周大将军商量,请我暂住将军府。
这已经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地方了。
将军府院落占半街,除了大门上的红漆是新涂的,整个府邸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
“公主殿下勿怪。此府邸是历代将军府,周将军不久前升任,还未来得及装潢。”县尉向我解释着:“不过,下官已经找人收拾打点,三日之内,定能完工,不会怠慢了公主。”
“有片瓦可遮身便足矣,请县尉一切从简便可。劳烦县尉了。”我谢过县尉。
将军府后花园处有一个角门,掩在一丛绿竹后。角门临街,静立门前,时常会听到卖糖人的叫卖声,孩童的玩闹声。许是街旁有一个馄饨摊,正午或洒满日落的黄昏,总有香气飘来。
我不常在将军府里看到周棘,他或许的确是个好将军,日日在军营操练兵士。
又或许,他觉得与我同住不合时宜。他不在,我也少了些许应付。
总之,在我清醒的时候,总是到府里各处走走。这角门处,也是近来才发现的。
我喜欢门外的烟火气息,那会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夏竹苍翠。我借着绿荫,躺在藤椅上,以书遮面,闭目听着门外的动静。今日许是有卖糖葫芦的,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盛过前几日。
忽的,无风起竹浪,和竹叶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个人。
“谁!”青鸟警惕道。
“来者是周将军吗?”我身子乏力,躺在藤椅上懒得动弹。
“公主果真聪慧。”
只见他着了身窄袖绯色绣麒麟暗纹的圆领袍,腰间束带,肩背宽阔,腰身却纤细笔直,如雪松,如筠竹。夕阳金光打在那俊朗的脸上,半明半晦,愈显得轮廓深邃,俊美无俦。他说话又清又冷,语调轻缓,不像是个将军,倒像是个贵公子。
“不过,公主是如何知道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