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叫姐姐
我是个守寡女屠夫,只因我八字吉利,被财主家以冲喜的名义强行娶进了门,做了他家十七岁小少爷的侧房娘子。
新婚这夜,我的娇弱夫君病得连身都起不来,不时咳嗽,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冲喜有屁用?郎中都治不好的痨病,还能叫一场婚事给救活了?
我坐在床边儿上顶着盖头无聊地想: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他归西了,我便立马回到我的猪肉铺子去,继续当我的女屠夫,往后不嫁人不生子,逍遥度余生。
可是如何才能让我的这位新夫君死得更快呢?
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自由。
要是有什么事能损耗一些他的元气,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我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极为有效的法子——圆房。
这办法听着龌龊,但是最为合理。
财主家的七公子在新婚夜死在我身上,那我不光冲喜不成还得背个克夫的名头,往后任谁也嫌我不吉利,不敢再生娶我的念头。
一切不得如我所愿?
衣摆轻动,“病弱娇夫”在拽我的衣角:“劳烦……”
我不想理睬,微不可查地避开了他。
他没放弃:“劳烦你……咳……”
我转过头来,问道:“何事?”
“水。”
我低头,瞥眼看到一只瘦削修长的手在拼命抓紧我的衣衫,像是在抓紧救命稻草。他的手五指皮包骨,手背惨白。我没来由地想:真像鬼爪。
肚子饿心情差,我不耐烦:“你若想喝水,叫下人便是。”
他说话断断续续:“新婚夜……没他人。”
他还在轻扥我的衣角。我叹一口气,自行掀下盖头上前,倒了杯凉水。
见我在动作缓慢,他催我道:“快。”
我不客气地上前把水杯递过去:“给。”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红烛灯光下,他青丝高束,玉冠不俗。红衣服衬得他的脸色也跟手背一样白,没有活人的红润气色,苍白骇人。
可即使已消瘦至此,我依旧讶然:半俯在床边上的少爷长得不赖,不光不赖,还挺俊。若他是个健康的,这个模样、这等身份,在城中必然受女子追捧,连做驸马爷都是有可能的,又何须如眼下一般娶我这个出身寒微、目不识丁的屠夫做老婆?
他抬眼看我:“烦请喂我。”
我:“?”
他目光里剪映烛心火焰,竟有乞怜的意味:“有劳了。”
对礼貌且俊秀的人我向来抵抗力会稍微差那么一点点。我迟疑了下,倚着床半蹲下来,把水杯递在他的唇边。
他借着我给的力,牛饮一般地喝完了一杯水。
我好笑,讽道:“你们府上缺水吗?都不给尊贵的小少爷备水?”
他缓缓躺回枕头上,摇头:“我睡了整个白昼,错过了饮食时辰。”
喝了些水,他说话倒是连贯了。
我又重新坐回床边:“大婚的日子能睡一天,满天下只有你了。”
他问我:“你怨我?”
我依旧觉得好笑:“我怨你什么?”
没防备的四目相对,我看清他眉眼甚浓。因久病不愈,眼已隐约凹陷,眉骨鼻骨瘦得突兀,不显丑,反而显得凛厉立体。眉毛横卧眉骨之上,浓而黑,跟双眸是同一个色。
我作孽地想:等会儿跟这么俊秀的人睡觉,我也不亏。我定然好好服侍他,叫他酣畅到极致,死之前体会什么叫真正的人间至乐。
我道:“没怨你什么。我干嘛怨你?”
“大婚日子,自然要热热闹闹一派喜气,可惜你嫁给我,非但没沾喜气,反而惹了一身病气。这是其一。”
他深深呼吸,又道:“作为夫婿,我该亲自下聘礼,写婚书,亦该亲自去迎娶你。可惜我都做不到,这是其二。”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缓上许久,好像说话会损耗他的气力。
“新婚夜要你枯坐在病榻上,我非但无力照顾你,还劳烦你费神照料我。这是其三。只三点,足够你怨我。”
早先听闻这位小少爷未病时爱读书、知方寸,是个懂礼数的人。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很礼貌。
我惊讶:“你是这么想的?”
他反问:“难道不该这么想吗?”
“你不嫌我曾嫁过人,且身份粗鄙,是个杀猪的吗?”
他摇头:“不嫌。我顽疾在身,有什么资格嫌他人?”
我嗤一声:“原来是因为你病了,觉得自己没资格嫌我。所谓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你觉得自己个儿不是什么好马好船,便也不嫌我这个破鞍烂帆。”
“…………”病榻上人略有尬色,“我并非此意。”
“无妨,我没怨你。我只是觉得你出生如此显贵,娶了我才算委屈。”我坦言,“我整日里杀猪宰牛,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而你满腹经纶,即便是侧房,也该娶个同样知书达理的高门小姐才是。”
躺在枕上的人眼眸微抬,显然被我的话惊讶到了。
他愣了愣,问我:“你叫什么?”
“柳玉萋。”
“哪个萋?”
“那个替你我算八字的老道士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他摇头:“婚事由父母做主,我未插手。”
我只得回道:“我不识字,不晓得是哪个萋。你随意叫我什么都行,你开心便好。”
他不把我的冷漠态度放在心上,颇感意外:“不识字?”
“女屠夫不识字很奇怪吗?”
“不奇怪。”他笑了笑,说话嗓音温柔,“那我唤你七七如何?你既然做过生意,那便认得称。七斤七两的七,你肯定认得。”
“随你。”名字只是代号,反正他命短,也叫不了我太久。
他嘀嘀咕咕的,话音里有点羞赧:“我在家中行七,倒是很巧。也算是缘分。”
“…………”
“你叫什么?”
他眉头微动,双眸里的光点点烁烁,忽又因为他的笑而散开来:“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便嫁给我了?”
“你不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他还笑着,“袁屹。”
我在洞房坐得有点久,肚子饿,腰脊酸疼,只想早点睡觉,袁屹却有聊下去的架势:“七七,他们下聘礼、娶你过来时,没为难你吧?你我素未谋面,却叫你入这个火坑,若我将来死了,会拖累你的名声。”
自我和离后,我最不在乎的便是名声。嘴张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住别人说我什么。
“那倒没有。他们只说你年纪小,要我嫁过来后好好照顾你。”我怕他絮叨个没完耽误我办正事,转了话头:“那什么……弟弟,啊不,兄弟……”
“叫我阿屹就行。”
“呵呵呵呵,你不累么?”
“你累了?那歇息吧。”他虚弱地抬手指了指外头,“我叫人收拾了隔壁厢房,你去睡那儿。”
“不睡这儿?”
“这儿狭促,你睡不好。”
圆房大计还未施展就遇到了困难。我不能叫计划胎死腹中,委婉道:“既然是洞房夜,我睡外面不好,传出去被人笑话。”
“我病得厉害,没法顾及你。”
“顾及?”
袁屹年纪虽小,人却懂得多,话里有些不好意思:“我难行夫妻之事。”
这可是他主动提这档子事的,不是我引诱的。
我顺着话锋应承道:“不为难你。”
“那便是相安无事宿在这儿,也不是不行,只是……”
我倚着雕花床柱佯作羞怯,打断他:“我可以主动些。”
袁屹:“???”
袁屹:“!!!”
我拗口地喊他:“阿屹。”
他还在惊愕中,下意识应我:“嗯。”
“所谓冲喜,就是要让喜气冲散晦气。”我胡编乱造,“你久病在身,按我们民间的说法,叫阳气不足。娶新妇进门,行周公大礼,正儿八经地做一次男人,可补阳益气,大大的有助于康复。”
很显然袁屹不信我:“我倒没听过这个说法。”
“但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它不可行呢?”
不知道是痨病发作有点高热,还是单纯因为羞耻,袁屹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一改先前的苍白,变得煞红。
床头的红烛燃得热烈,不时爆出个灯花出来。
我见他久不作声,主动解自己的衣扣,褪去喜服后只着里衣躺倒在枕上,与他挨得近了些。
袁屹身体紧绷,微张着嘴,紧张地看着我。他一袭红衣在灯下熠熠出彩,别样俊秀。
“阿屹。”我昂面看他,故意把呼吸扑在他脸上,“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