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说,她前世生在一个人人平等、自由洒脱的时代。
父兄惨死后,阿姐成了西陵唯一的女将军。
临行前,她展眉一笑:
「小阿棠在家中乖乖地等着,阿姐此去,一定还西陵百姓一个安平盛世,顺带也给你挣个郡主封号回来!」
我十四岁这年,西陵横生变故。
二十年前被我爹打退的北齐人又卷土重来了。
他们偃旗息鼓的这些年,培育了一支极其强大的骑兵。
那个冬天特别阴冷,雨一直绵绵下个不停。
我爹和哥哥死守玉门关,可是后方补给出了差池,迟迟不到。
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将士们吃光了树叶和草皮,最后都活活饿死在城中。
景延二十三年,敌人破城,我父兄的头颅就这样被一刀砍下,高高悬挂在城墙上。
自此风吹日晒,霜打雨淋,再不得归乡。
可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啊?!
分明很快就是新年,就是他们回京述职、一家团聚的日子了。
到时候爹肯定会一脸惊奇地拍拍我的头,笑声爽朗:「呦!棠丫头长这么高了啊!你娘身子弱,在家里头可没干坏事气她吧?」
是啊,我长高了,长大了。
但这个高大勇猛威风堂堂的骠骑将军却老了。
北齐人入关后烧杀抢掠,一路向南攻入。
噩耗传到京都,我看见阿姐的手攥得很紧,一直不曾松开,她脸上泛着浓烈的悲痛,眸子里却满是凛冽杀意。
我心里一咯噔,压着嗓子喘不过气。
身旁的娘亲也如受雷击,整个人都迷蒙起来。半晌之后,她跪坐在地,把我们揽在怀里痛哭流涕。
深冬寂寥,门内尽是悲恸哀哭,而门外——
雪落无声。
第二天,我们发现娘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三尺白绫之上,这个妇人满面青灰,发上却还簪着夫君年轻时候亲手雕刻的白玉钗。
我的阿娘啊。
她名唤李玉珠,是户部侍郎的小女儿。因着少女时向往英雄话本子里的人物,最终不顾家人反对,嫁了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
我爹出生草莽,很早就没了双亲,幼时也是混迹街巷,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
那年边境动乱的时候,他孤身闯过血雨腥风,从一场接着一场仗里打出来个正二品的官职。
娘一辈子乖顺,仅有的叛逆只为了嫁给我爹。她半生都依附着自己的大将军而活,相夫教子,犹如一朵漂亮的小白花。
于是这个女子,在将军死后,毅然决然地追随他而去。
而兄长,那个整日黑着一张脸,沉默寡言,一天到晚除了练兵还是练兵的武痴,却总会在我犯了错,爹抽出棍子要动家法的时候,一声不吭挡过来,替我挨下责罚。
我的哥哥,他今年二十岁。
甚至还没娶上妻,就这么凄惨地死在了边疆。
世事无常,仅在一夕之间,我彻底失去了至亲的爹娘和兄长。
天地何其大,又何其小啊!
只剩下我,还有相依为命的阿姐。
整个丧期,家里都愁云惨淡,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百姓前来吊唁,感恩爹爹的功绩。
皇上下令封我和阿姐为县主,赏赐田地与家产,以示仁德。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北齐人还在进攻,侵略我西陵的城池与百姓。
皇上在位二十多年,早已老了,失去当年的雄心壮志,他晚年重文轻武,疑心病重,朝中少有人再能出将入帅。
我不是傻子,粮草补给这么重要的事情,又怎么会偶然出现差池?
不过是爹手里的兵权太重,重到压倒了他和哥哥的性命罢了。
呵!
景延帝想稳住局势,急忙又派了几个武官到北疆去。
可这些人大都是沽名钓誉之辈,根本没什么真才实学。
北齐军队依旧势如破竹。
最终,西陵的第三座城池也即将失守,金殿上高坐的帝王终于开始寝食难安。
何其荒谬!
何其不公啊!
阿姐入宫面圣了。
没人知道她到底在御书房和皇上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圣旨下来,我阿姐被封了元帅,即刻就要动身前往边境。
就这样,她成了西陵唯一的女将军。
说起我阿姐,我一直觉得,她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了。
她叫玉晚璃,今年十八岁,是京城人口中的老姑娘。
哪怕只大我四岁,阿姐却很聪颖早慧,从小教导我到大。
她儿时就熟读经史典籍,跟着爹学武也是毫不含糊,日日卯时起床练功,风雨无阻。
平心而论,阿姐的文才武略比起哥哥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偏偏她这个人,性子最是随和,从来不将自身优点显露于人外,是以京城百姓都传言玉家嫡长女平庸不才。
对此,阿姐一笑而过。
娘曾经说了,这就叫藏拙。
我们家有一个哥哥扬名在外就够了,阿姐是女子,不可太张扬。
而我和阿姐之间还有一个大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
她记得前世的事!
这也难怪,阿姐口中总有许许多多的新鲜词。
据她所说,自己前世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没有皇权世家,也没有饥寒交迫。
高楼层层林立,车马日行千里。
甚至,那里的稻子可以长到和人一般高。
每年秋收,风拂麦浪,如同一片汪洋大海。
提及这些,她的眼里总是满盈星光,熠熠生辉。
引得我无边向往。
如果,我们能生活在那个时代。
那爹娘和兄长,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了?
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亲眼去看看她说的那个地方啊。
要是,有机会的话。
送别这天,我看见阿姐身披甲胄,跨马提枪,整个人就像一柄寒光凛凛的出鞘之剑。
「小丫头,哭什么呢?明年就及笄了,别再哭鼻子啦。」她伸手轻轻为我抹去眼泪。
「阿姐,我……我舍不得你!此行太危险了,你不要去好不好?」
「不要胡说八道,圣旨已下,哪还有退缩的道理?」
「可是,可是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阿姐……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她把我被风吹乱的头发又一根根地重新拢回去,眸子里盈着一池水光。
「乖,不要怕。」
「阿姐,我们不去……不去了好不好?我带你逃走,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北疆!不对,去,去找你前世的家乡,平平安安地生活,好不好?」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一把抱住阿姐的腰,想把她留下来。
她就这样凝视着我,目光如炬,如芒在背。
但我硬是没松手。
半晌过后,她又扶住我的双肩,迫使我仰头看她,然后很严厉地说了一句:「小阿棠,大难当前,身为玉家人,绝对不可以避让。」
我今年堪堪十四岁,得家人庇护多年。
哪怕遭逢大变,却始终有阿姐挡在身前,为我接下了俗世的一切风雨。
所以我还是拼命摇头:「我知道!但是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现在的战争形势我心里清楚,就说圣上前些天派遣过去的将领吧,他们哪一个有好下场?!
「人非草木,都有不忍之处,你是我最亲近的阿姐……我又怎么能亲眼看着你去送死啊?」
她闭上双眼,微微默了一瞬:「那我问你,五年前的春天,有一日你缠着我非要一起睡觉,夜里我便同你说了些话,现如今还记得吗?」
这一句话,直直叩入心扉。
「……嗯,记得。」
我深吸一口气,从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春日的晚上,明月朗朗,树影丛丛。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偷偷睁开眼,看见阿姐还点着一盏孤灯在看书,到嘴的话滚了几遍又吐出来:「阿姐,你在读什么书啊?」
她当时好像被我吓了一跳,但还是答道:「兵书。」
我感觉好奇怪:「阿姐,你读兵书做什么?战场上有爹和哥哥,我们以后不是要嫁人的吗?读了也用不着呀。」
「傻丫头,谁说用不着,多读书总是有用处的。」
「那有什么用处呢?」我仍是不解。
晚风好温柔,从开了一角的小窗里钻进来,烛火摇曳明灭,我阿姐的身影就这样挺拔消瘦地端坐在桌前。
然后我听见她说:「女子也好,男子也罢,不管嫁人或是不嫁人,我都是要读书的。
「读书不为别的,是为了端正自己的内心,增长智谋,成为一个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