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订了亲的夫婿从西洋留学归国时,手里牵着个打扮精致靓丽的女郎。
他跪在祠堂前挨藤条百下,要与我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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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宁哥哥要回来了。
从陆夫人那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临窗绣花的我一阵恍然。
打开书桌抽屉,抚摸着两年他寄回来的越洋信件,不知怎得想起从前来。
我叫文鸳。
是这乱世中众多孤女中的一员。
我父亲原本是个私塾先生,年轻时曾与陆府老爷有同窗之谊。
临终前,他将方满十岁的我托付给了陆家。
陆家在江城是数一数二的富户,靠着在军阀手底下得脸的副官侄子,手里垄断着整个南省的药品生意,说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而我在陆府长大的几年里,各地军阀打来打去的抢占地盘,战火纷飞。
那位副官为了自己的前途,向陆老爷伸手伸得愈发频繁。
美其名曰是“政治献金”,其实就是买陆家平安的保命符。
陆伯伯觉得憋屈,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最疼爱的儿子陆振宁送到法国留洋去。
他说,若振宁哥哥深造回来后能在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陆府也就不必再仰他人鼻息过日子。
出发留学前,陆夫人将我与他的亲事订了下来。
振宁哥哥没说话,我也沉默着没反对。
于是算过八字相合后,陆府摆酒席,宴了宗族耆老,我与他换了订婚书。
我们就这样,成了未婚夫妻。
他走那天,我去轮渡码头送他。
“振宁哥哥,我等你回来——”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朝他大声呼喊。
他则冲我笑笑,随后毫不留恋的钻进了船舱里。
象征着即将远航的鸣笛声响起,望着能跨越大洋的轮渡,我的心怅然若失。
我安心在陆家做新妇,白日替他孝敬父母,夜里则暗自思念。
终于,我等到他回来了。
只是他并不是独身一人。
他身旁站着位身穿洋裙、模样娇俏的女郎。
……
“母亲,这是楚楚。我喜欢她,我要和她结婚。”
他们肩并肩站立着,看向彼此时,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那心意相通的模样,像极了戏文里的神仙眷侣。
我在陆夫人的暴怒里,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这这位名叫楚楚的留洋小姐。
她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西洋裙装,胸口坦露着,衣服上攒起好看的花边。
她没有缠足,脚上尺码合适的新式小皮鞋咯噔作响,身上处处带着陆宅里那些丫头口中的“新思潮”。
原来……这便是外面的新思潮。
我与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墙。
我像是初生的小兽,带着满心的好奇与怯懦,只能透过壳上能隐约透出光亮的小洞,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她真是好看,好看到……让我自残形愧。
我默默将自己格格不入的小脚藏进襦裙里。
他与她像活在春天。
而我,长留在了那年冬季。守在旧时光的尽头,淋了满身雪。
我与振宁哥哥的缘分,始于初到陆府那晚。
他是陆家长子,比我大上四岁。
第一眼见时,他穿着身长衫子,性子内敛,沉稳的模样颇有几分陆伯伯的影子。
当夜与陆府众人用膳,虽被劝说不要客气,可以随便挑拣自己喜欢的菜,我却只敢夹面前的那一小碟的上海青,一味闷头扒饭。
没过多会儿,陆夫人突然伸手抵起我的额头。
她摇着头,劝教我:
“用餐时,毋抟饭,毋流歌,毋固获。”
我虽没上过书院,但也跟着父亲识过字、学过文,自然知晓她的意思。
脸上刹时一片羞红,我变得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我的碗里突然多了块熏鱼。
我转头,看见陆振宁和善的笑容。
“陆振宁!毋共箸!从小到大教了你许多次,还不懂么?怎么给文鸳妹妹做榜样的?”
陆夫人皱着眉头教育他,幸好陆伯伯打了圆场。
“安华,你这是干什么?鸳鸳第一天到咱家来,吓坏小姑娘不好。就算是娶了儿媳妇,还有三天无大小呢,以后慢慢教,来得及。”
陆夫人有些欲言又止,抬头瞪了儿子一眼。
他讪笑,低头与我四目相对。
见我慌乱无措,他安抚的朝我眨眨眼。
他在维护我。
只一眼,我的心奇妙地安定下来。
隔日,我被丫头带到了陆夫人面前。
我规规矩矩地给主座上的她请安。
父亲离世时叮嘱过我,陆夫人出身名门望族,最喜欢懂礼数的女孩。
她身穿掐金线的青色镂花绸袄,面容清淡雅致,点着前朝时兴的花瓣唇。
上下打量我几眼后,示意我起身。
“倒是懂事。既托付给了我家,我也不会薄待。”
“……谢谢陆姨。”
我确实是有意亲近的。
我得让自己更合她心意一些。
而陆夫人听到一声姨后,举起扇子遮住脸,冲她身边站着的婆子笑了笑:“这丫头,还算伶俐。”
“像小姐你当年呢。”
那婆子满面堆笑。
我知道,有了这句肯定,我才算正式在陆府落下脚来。
陆夫人拨了很是雅致的一间小院让我居住。入了秋,我望着光秃秃的小院子,萌生起种花的想法。
于是,我向园子里的花匠大叔讨了些木芙蓉的种子。
撒了一把后,我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请示一下陆夫人。
“木芙蓉?”她有些疑惑,“你是说拒霜花么?我记得,这是味药材呀?”
“是的,陆姨。”我点点头,说起缘由,“我母亲在世时,曾跟外祖父学医,所以我打小便喜欢这花。”
“那样大朵又颜色艳丽的花……”陆夫人皱着眉,颇有些嫌弃,随后替我做了决定,“换做蔷薇吧,小巧精致些。你既喜欢花,我吩咐花匠给你做个花廊。”
“是……谢谢陆姨。”
我低声应了句,正欲离去时,她的目光却落在我的脚上。
盯了几瞬,陆夫人突然拍了拍桌子,这举动让我心中一惊。
“鸳丫头,你小时候未曾裹脚?”
“母亲去的早,家里家务需要我操持,所以……”
我当时十分害怕,哆哆嗦嗦的解释着。
其实也是父亲舍不得我行动不便,怕我将来走不得远路,所以一直耽搁下来。
而此刻,陆夫人目光里浓浓的失望与可惜。
“你这天足也很小巧,前几日我都没瞧出来你未曾裹脚。可惜啊,若是从四五岁开始缠足,该是跟我这一样好看的一双三寸金莲……”
她思索片刻,吩咐着身侧的婆子:“明日将江城缠足手艺最好的薛大奶奶请来,看看鸳丫头这要怎么救回来。哪有大户人家小姐一双天足的,太不像话。”
惊诧,恐惧,一瞬间让我动弹不得。
我忘记反抗,也不敢反抗。
再回过神来时,便是一双脚被握在那力大无穷的妇人掌中。
钻心的巨疼持久而漫长,长长的布条一道一道裹住我已经被掰变形的双脚。
我目光失去焦距,呆呆的看向床顶。
帐顶绣着两只活泼的小金鱼戏水,望见它们,我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顺着耳畔跌到了枕头上。
“红金鱼,水里游,摇摇尾巴又点头。”
“游来游去好自由,真像一群好朋友……”
我想起母亲教我唱的儿歌,此刻疼入骨头,我一遍遍的哼唱着,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我陷入童年的绮梦里不再醒来。
疼晕过去后,后来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醒来时,院子里的蔷薇花架已经开始动工,我也被陆夫人勒令,开春前不能再下床行走。
一日复一日的无趣,消磨我的心智。
入了冬,空旷的院子里一片萧索,就在我觉得人生灰暗无望时,振宁哥哥亲自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缸。
里面灌满水,游动着的两条红色金鱼十分活泼可爱。
“这……”
我诧异抬头,看见他的眸子里写满抱歉。
“对不起,鸳鸳妹妹,那日你哭喊得太令我心惊,而我匆匆赶来也没能改变母亲的主意。”
“隔着门,听你疼极了还在唱那首童谣,我便一直想着买这个给你。昨日学校放了冬假,母亲总算允准我出门逛逛了。眼下大家身处乱世,都是身不由己,我希望你将来能如愿,快乐,自在。”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我捂住脸呜咽着,连声说着谢谢。
谢谢你,振宁哥哥。
你不知道,对我而言你做了怎样一件了不得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