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自己倒在血泊中,小偷惊慌失措地擦去手上的血。
看见联系不上我的房东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看见警察带走了我的尸体,拨通了我生前最后一个电话。
打不通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打通过那两个妈妈的电话了…
破旧的居民楼里。
江妈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她把一个洗干净的硬币放进饺子,悄悄做好记号。
江照坐在沙发前看电视。
「妈! 妈,给我削个苹果!」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外边鞭炮声很大,江妈没听见他的话。
「啧,江舒呢?这么晚还不回来。大过年的在外面野,妈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给我削苹果!」他又大声喊。
江舒是我。
江妈是我的养母。
我念完高二就出去打工了,因为江妈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
江照在学校里排倒数,而我每次都排在年级的前几名。
辍学的前几天班主任刚给了我数学竞赛的报名单,他说我很有天赋,可以去试试。
即使这样,家里困难时,被牺牲的也是我。
因为我是女孩,是她眼里不值钱的赔钱货。
让我退学那天,她给江照买了800一双的球鞋,报了700一节的补习班。
那时班主任找到我,他不希望我就这样放弃学业。
他说「江舒,可能你现在很艰难,但老师希望你能坚持一下,翻过这座高山,你会看到更美的风景。」
我对他描述的未来心动了,女孩怎么就不能读书?
不仅要读还要读的好,所以我在老师的帮助下重新回到学校。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她。
然而我低估了江妈的偏执,她跑到学校大闹了一场。
说班主任黑心肠,非逼我去上学,逼她交学费。
我解释了是班主任资助我之后,她还是不肯罢休。
接着说班主任资助我读书是另有所图。
如她所愿,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因为她的大闹,吸引了很多围观群众,被录下来传到了网上,班主任也被请去调查了。
我拼命的解释,没有人相信。
因为高中教师诱骗无知少女的社会新闻一定比教师自掏腰包资助学生读书更吸睛。
辟谣的腿永远跑不过造谣的嘴。
我麻木的回到家,江妈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在我身上,也死死的压在我心上。
她看向我,努力做出慈爱的表情。
可是我只能看到她满脸的刻薄和扭曲。
「小舒,这都是命。」
「这都是你的命。」
她的神色越来越疯狂。
我只想拼命赚钱,快点逃离这里。
后来,昂贵的轿车停在我面前,养尊处优的女人走下来抱住我痛哭。
说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
离开这里,来到市中心的别墅区。
我的亲生父母正在给虞秋过生日,他们围坐在一起。
虞秋像个小公主坐在我的家人中间,接受着他们真挚的祝福。
其实今天不是虞秋的生日,她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冬夜被我妈捡到。
成了我妈弄丢我之后的精神寄托,被我妈精心照顾。
我第一次见到虞妈和虞秋时很惊讶。
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气质很像。
看向我时嫌弃的眼神更像。
她们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刚从家里搬出来不久。
那时我正在跟房东讨价还价,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
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的中年男人色迷迷地看着我,牙上还有早饭留下来的韭菜。
我强忍着不适和他周旋,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了,撕破脸皮对我来说只有坏处绝无好处。
房东满脸横肉,一边向我呵斥:「贱人,欠了我三个月的房租不交。」
一边动手把我的行李往外丢。
我没有衣柜,衣物也不多就一直放在老旧的行李箱里。
房东这一扔,衣物散了满地,我慌乱的去捡贴身衣物。
不敢抬头,周围人的耻笑声就在我耳边。
快用空的劣质化妆品瓶子轱辘轱辘滚向远处,顺着这个方向我看见了虞秋。
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第一次见面,我狼狈得如同路边一条流浪狗。
以至于后来,我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在被告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虞妈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江舒,妈妈已经习惯了对秋秋好了,所以我想一起抚养你们两个。你这么懂事,一定会答应妈妈的,对吗?」说的很理所当然。
她三句话不离虞秋,全然不问我这个被她弄丢的孩子过的怎么样。
她说虞秋睡觉很轻,所以我不能跟她住在一层,我的房间是二楼逼仄的佣人房。
她说虞秋身体不好,很挑食,所以家里的饭菜口味一切以虞秋为先。
我回到亲生父母家最先知道的是虞秋的喜好、是虞秋的习惯。
虞秋一直被爱着,而我即使回到亲生父母家也依旧像一颗无人在意的野草。
「你回来也没有用,妈妈只爱我。」
没有人的地方,虞秋会卸下她的伪装。
「其实,知道爸妈找到你之后,我挺期待你回来的。」
她声音很低,之后我们两个能听到。
「你回来了,妈妈才知道谁才是最好的。」
她讥笑着看向我。
「看看你这副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回来一个多月妈妈从来不带你出去吗?」
「当然是因为带你出去太丢人了。」
她声音很轻,但语气及其恶劣,说完笑着走开。
而我呆在原地。
我想反驳她,我们之间有她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血缘,怎么会有妈妈嫌弃自己的孩子?
可我无从反驳,我打从心底认同了她的话。
因为那天,妈妈在家里招待客人的时候。
我靠在房间的门上,听见了她介绍虞秋的声音
「这是我女儿虞秋。」
也听见客人夸虞秋的声音。
「真是漂亮啊,这气质真好,跟你长得真像!」
虞秋和虞妈有一瞬间的尴尬,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跃跃欲试。
我也想像虞秋那样被妈妈揽在怀里,想被客人夸和妈妈长得像。
我在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挑了一件不太合身的黄裙子,可是我忽略了我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导致的黑皮肤,穿黄色太灾难了。
所以,当我下楼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的虞秋的嘲笑,也看见了虞妈皱起的眉头和客人的诧异。
「虞太太,这位是?」
我期待的看向妈妈,会怎么介绍我呢?
介绍我是她的小女儿也行,是虞秋的姐姐也行。
我真的好想被她充满爱意的注视一次,像看虞秋那样。
我甚至不介意和虞秋平分她的爱意,心里都是苦的人,只要一丝丝的甜就可以填满了。
「是家里新招的佣人。」
我愣在原地,耳朵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那句「是家里的佣人」和虞秋那句「她嫌你丢人啊」在耳畔不停的回旋。
「这裙子怪丑的。」
客人听到我是佣人之后,也放松了一下。
这裙子虞秋有一模一样的一条,她穿起来像电视上的公主。
所以我刚才也选了这条。
我忘了我们之间整整二十年的差距。
我背着别人不要的旧书包去学校被别人嘲笑时,虞秋每天换一套新衣服去学校,同学说她是小公主。
我找江妈要钱想买练习册被骂时,虞秋跟虞妈撒娇说不想学钢琴了,想学小提琴。
我被江妈勒令退学时,虞秋在贵族学校里马术、舞蹈各种各样的课程来回的切换。
我在外面风吹雨淋,只能去干脏活累活时,虞秋在空调房里喝茶插花。
我三岁那年被虞妈弄丢,从此成为一颗野草,淋尽世间风雨。
虞秋三岁被虞妈捡到,从此得到新生,成了温室里的一朵娇花。
野草和玫瑰自然是不一样的。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客厅。
事后虞妈向我道歉,她说「阿舒,妈妈只是还没想好怎么介绍你。」
我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真相不会伤害我,对真相的解释才会伤害我。
我的妈妈不是那么欢迎我回家。
第一次见面时她皱起的眉头;每一次我跟她说话时,她的敷衍。
我拼尽全力向她靠近,却始终不得其所。
本以为虞秋是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现在发现,我的妈妈在弄丢我的那一刻,在心里也已经完全放弃了我。
后来确实如虞秋所说,每次我跟虞妈提起跟她一起出去,虞妈都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