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赶尸?
赶尸也分两派。
一派是将尸体的手掰直平举后,在手臂下绑竹竿。
竹竿前后站师徒二人,抬举竹竿造成尸体跳跃前行的假象。
另一派,则是将尸体切割分解,藏于大褂之下,搬运回家。
湘西民俗,人死如灯灭,落叶必归根。
出去闯荡之人,无论死在哪儿,都要回到家乡安葬。
因此,诞生了特殊的职业,赶尸匠。
拜入我师父门下的三年后,他终于答应带我去见识真正的赶尸。
于是,我眼睁睁地目睹了,那传闻中的大仙家,从嘴里吐出了颗圆滚滚的,略有透明的珠子。
珠子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那颗珠子,被送进了尸体嘴里。
紧接着,尸体竟然睁眼了!
“尸变!尸变啊!”
我惊恐地喊。
师父捂住了我的嘴,贴在我耳边,道:“别喊,那是仙家大能。”
早已尸僵的尸体,口鼻之中涌出密密麻麻的,犹如铁线虫一般的触手。
胸口那道长枪捅出的伤口,在铁线虫互相纠缠下,缓缓愈合在一起。
些许后,尸体突然一弯腰,硬生生地坐了起来!
他明明已经死透了,尸僵尸斑都已展现,却如同常人一般,翻身而下,站在了仙家身旁。
叮铃铃。
引魂铃轻摇,尸体立刻抬起了手,双膝弯曲,往前跳出一臂距离……
“师父……”
我咽了口唾沫,指着尸体道:“你看见那些虫了吗?”
“什么虫?”
师父不解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
我惊恐着,瞪大了双眼缓缓回头。
师父的口鼻之中,亦是出现了……
铁线虫!
赶尸一门,六年一个传承。
师父带三年,自己带徒弟三年,便能进入内门。
今天,是我出师之日,也是我师父功德圆满,进入内门之日。
在这之前,我和师父只能算是外门赶尸匠。
行内有句俗话,外门角力,内门行仙。
外门分为两派,一派是将尸体的手掰直平举后,在手臂下绑竹竿。
一次串4到5人,竹竿藏入特制大袖口衣物内(多为清朝官服),竹竿前后站师徒二人,抬举竹竿造成尸体跳跃前行的假象。
另一派,则是将尸体切割分解,藏于大褂之下,搬运回家。
这两派都需要用到一个关键的东西。
内门发下来的药汁。
用药汁兑水,浸泡尸体后,尸体会变得很轻。
身着道袍,手执引魂铃,每走几步便向天撒钱,高呼“亡者借道,阳人回避。”
不住客栈,不走大路,只住土地庙和义庄,入住前在周边洒满纸钱,并挂上引魂幡。
撞见赶尸不避,轻则倒霉三月,重则家破人亡。
所有神神秘秘的行为,都是赶尸的招牌。
归根结底,都是利用了人性对未知的恐惧,将人的注意力排斥在赶尸之外,掩盖藏在赶尸中的小把戏。
走完第一趟赶尸路后,我便一直这般认为。
直到出师之日,亲眼目睹了,所谓的‘仙家’。
人,怎能吐出那样的珠子?
他们还算人么?如果不算人,那他们算什么?
我的师父,又算什么?
师父进了内门,也给我安排了新的徒弟。
虽然袁世凯已经死了,最后一个皇帝也没了,但徒弟仍旧留着鼠尾辫。
我叫他小辫儿。
他和我一般,在拜入师门之前,战战兢兢,生怕坏了规矩,引来天罚。
拜师礼后,我和师父又见面了。
曾经,是他的师父给他送药汁,现在,是他给我送药汁。
他说:“这是传承,以后你进了内门,便是你给小辫儿送药汁。”
师父一如既往的和蔼,左边脸总会轻轻地抽动,那是中风之后的后遗症。
只是,他的口鼻之中,仍然有铁线虫一般的黑色虫子在不断扭动。
我总觉得,他缺了点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怎么会想不起来?
他走后,我去义庄收了尸,带着小辫儿熟练地在周围撒上纸钱,插上引魂幡。
天下所有人,没人不嫌赶尸晦气。
晦气,是我们最好的保护色。
拔起阴魂幡前,这座小小的义庄,不会有外人。
小辫儿依旧战战兢兢,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我给了他一杯酒,那是谢师礼,也是毒药。
师父曾经也给过我这杯酒。
上一个喝了酒的师兄,在距离服药前一个月,逃了。
之后,被人发现暴死在隔壁县的一间民居之中。
师父收了他的尸,也收了我为徒,为此,多耽搁了两年进入内门。
我的第一趟赶尸路,便是运的他。
如今,轮到小辫儿了。
他伸出的手微微发抖,青涩的脸上,诚惶诚恐。
“多谢师父。”
他捧着酒,跪下磕头。
一时之间,我的心揪成一团。
“喝了这杯酒,我就是你师父,但我告诉你,这杯酒,是毒药。”
听我说完,小辫儿惊得张大了嘴巴。
“酒入喉,两月一服解药,所有外门赶尸匠都是如此,直到进入内门之后,方可解毒。”
我重复着师父说过的话,突然一个恍惚。
解毒之法,是否就是口鼻中长满铁线虫?
小辫儿终究还是喝了酒,就像我当年那般。
爹死娘嫁人,抬眼一望,世界满是疮痍,没有一处温暖。
为了活下去,有人选了帮派,有人选了乞讨,我选了赶尸。
小辫儿也是这样。
那杯酒,被他倒进嘴里,他整个脸涨得通红,眼睛也鼓了起来。
吞下这口酒,仿佛用尽了全力。
“好辣……”
他哼哧哼哧地喘息着,脸熏得通红。
“师父,可以了吗?”
“师父,可以了吗?”
他和我,同时问道。
我的师父点了点头,起身走了,我也点了点头,告诉他,可以启程了。
他满心期盼,蹲坐在棺材前,想要看着我用民间传闻中,那无上的道法,控制尸体站起来。
可是我不会那些。
我只会把尸体从棺材里搬出来,然后扯掉桃木剑的外壳,用内里锋锐的刀刃,把尸体砍成块状。
“这……就是赶尸吗?”
他撇了撇嘴。
第一趟,费用不高,泡了药汁便上路。
十天不到便到了目的地的义庄。
在义庄内,我拿出了内门下发的针线。
曾经,我一直认为这种黑黑的丝线很神奇,它缝过的尸体,看不出斩断的痕迹。
但自从观礼之后,我对它有了抵触。
我总觉得,丝线在扭动。
就像师父口鼻之中的铁线虫一般。
这一趟,我没有去,而是让小辫儿去交还了尸体。
我躲在义庄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距离观礼日已经过了快半个月,我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师父口鼻里,扭动的铁线虫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看不见,小辫儿也看不见,包括我见过的所有人都看不见,唯独我能看见?
小辫儿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还有另一位赶尸匠。
他对我咧嘴一笑,喉咙之中的铁线虫不断翻滚,挤出一团团黑液,顺着嘴角流下。
“彭宇的徒弟?”
他试探问道,我面无表情地点头。
“今天有个大活儿,二十倍的价格,交给你,接吗?”
他在我面前说话,牙齿碰撞,咬断了虫尾,又喷到了我脸上。
我面无表情地将其抹去:“这位仙家,您太久没在外门活动,恐怕记不住了吧?入了赶尸门,还有不接的可能吗?”
“也是。”
他大咧咧地坐在我身边,伸手搭着我的肩膀,道:“我将人给你带来了,谈谈?”
“仙家决定了便是。”
我有些心力交瘁了。
他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走了,不多时带回来一副棺材。
“平原县吴旅长的独子,偷偷跑出来体验生活,让一伙山匪宰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道:“送他去平原县,可行?”
我再度点头。
他推开了棺材盖,将内里那长满尸斑的尸体搬了出来,而后,将脑袋凑到了尸体上方。
他吐出了珠子,坠进尸体口中。
尸斑迅速褪去,尸体睁开了眼,僵硬着坐起,而后站在地上。
“哇!!!!大神仙!”
小辫儿啪啪啪地鼓掌,脸上满是憧憬。
而我,看着尸体伤口处扭曲的铁线虫,皱起了眉头……
“亡者借道,生者回避!”
每走五步,摇一次铃,喊一次号子。
吴公子的尸体,就在我身后。
每摇一次铃,便会向前跳一大步,伤口扯得崩裂,虫子掉落,落地化作黑水……
从这里到平原县,至少得走上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