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烛火摇曳。
我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服侍陆渊脱靴洗脚。
眼前的男人酒气熏天,双颊绯红,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不屑地俯视着我。
“啊!”
一旁捧着熏香侍候的侍女惊叫了一声。
银盆被踢翻,混着珍贵草药的浴汤溅了我一身。
“皇后,你的手太粗糙了些。”
陆渊俯下身,阴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妾身有罪。”
我立刻往后撤了几步,头重重磕在地上。
“哦,皇后何罪之有?”
陆渊蹲下来,一只手捏起了我的下巴,表情玩味。
我回避了他的眼神,吩咐侍女再准备一份浴汤。
“不必。”
陆渊转身倚在榻上,”庭娑女子向来喜欢舞枪弄棒,孤怎忍责怪皇后。”
庭娑,是我的母国。
来到周国之前,我是庭娑王众多的公主之一。
不受宠,但自由自在。
如果不是庭娑多年积弱没落,我不会嫁给陆渊。
也不会受这份委屈。
母国的弱小让我在周国无依无靠。
许是那些年在庭娑做质子受了气,陆渊惯来找我麻烦。
担着和亲公主的名头,我不得不逆来顺受。
只是不知这样无赖的陛下,被朝堂上梗顽不化的老臣们看到会作何想。
陆渊没有停留多久,便有太监来报信,”沈妃心疼病犯了。”
“明日田猎,皇后定要赏脸陪孤。”
扔下这句话,陆渊便匆匆离开。
我卸了力歇在榻上,侍女忙前忙后收拾残局。
陆渊,有什么招你尽管使出来。
我接着。
陆渊登上皇位不过两三个月,田猎是他笼络权臣贵族的好机会。
只是没想到他会邀我同去。
入周国皇宫以后陆渊处处冷落我,重要的宴会从不曾带我出席。
周国朝政之事我知之甚少。
也对,这是敌国公主该有的待遇。
庭娑和周国,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和亲公主维持多久的安宁。
何况陆渊从来都是野心勃勃。
只有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田猎在禁苑,我在侍女的指引下寻到地点时,陆渊早已坐在看台上多时。
陪在他身边的是光彩照人的沈妃。
“姐姐这身果然飒爽,不愧是庭娑来的女子。”
沈妃丹唇轻启,娇音袅袅,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沈妃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沈相,辅佐陆渊登基的不二功臣。
她将我视为抢走皇后之位的仇敌,我不能再得罪她。
我身着猎装,毕恭毕敬地候在陆渊身侧。
陆渊转头瞟了我一眼,起身巡视台下整装待发的猎队。
猎队聚集了来自周国权贵氏族的青年才俊,个个骑高头大马,神采奕奕。
曾几何时,庭娑也有这等时光。
早知今日,那时我便该狠狠欺辱陆渊。
想到这,我不禁无声苦笑。
当真是世事无常。
狩猎开始后猎队散入林中。
难得出来透口气,我将箭囊封装在马背上,独自骑马探入深处。
周国没有庭娑的大漠和草原,多的是细腻的林泽山水,和沈妃一样,精雕细琢。
“嗖!”
身后一支飞箭穿过草丛而来。
我勒马不及,当机立断跃下马背滚到一旁。
马后腿受袭,嘶吼一声跑没了影。
陆渊骑马靠近,跟在他旁边的有四五个世家子弟。
“皇后的御马之术退了不少。”
陆渊居高临下,嘴角带着一抹得逞的笑意,跟纨绔子弟别无二致。
“多谢陛下关心。”
我从草丛中抬起头,强装镇定地拂去肩上的杂草烂叶。
左脚踝上传来的锥心之痛让我止不住微颤。
“皇后若不嫌弃请上臣的马。”
一旁的沈荣翻身下马,伸出小臂欲供我倚扶。
“大胆!皇后向来矫健擅武,何须你献殷勤。”
不等我出口拒绝,陆渊狠狠地瞪视了沈荣一眼。
“陛下……”沈荣还想说什么,被陆渊狠戾的眼神生生瞪了回去。
“麻烦沈将军了。”
我话一出,围在一旁的人都愣了一下。
陆渊显然也没有料到我的反应,一时惊诧无语。
我伸手搭在沈荣着护甲的铁臂上,作势让沈荣搀扶我起身。
陆渊看着沈荣将我慢慢搀起,神情悻悻地勒马转身离去。
将我从草丛中扶起,沈荣才发现死死嵌在我左脚的捕兽夹。
“阿舞……”沈荣看着我的伤腿,眼中全是怜惜。
“没事……好在这夹子小,没断了我的腿。”
我咬紧了后槽牙,强颜欢笑,安慰沈荣。
沈荣总是这样,心软善良,别人受伤他也跟着落泪。
在庭娑的六年,他流的泪珠比大漠上的星星还多。
沈荣掰断夹子,撕下衣角将我受伤的小腿包扎好。
他要为我寻御医,被我拒绝了。
我不想陆渊看我的笑话。
陆渊在前面走走停停,有意无意地慢了许多,身旁的世家子弟也配合着他的步伐。
将我扶上马后,沈荣牵马跟上陆渊。
“阿荣,陛下是不是变了。”
“……”
沈荣没有回答。
我望着陆渊的身影,思绪万千。
当年作为质子被送到庭娑的陆渊,年龄比我还小一岁,却性情阴沉,身旁跟着爱哭的沈荣。
那时我母妃离世,我们一个孤儿公主,一个敌国质子,一个哭包小跟班,全靠着庭娑大将军爱子,贺朗的庇护,才在遥远的大漠宫廷角落,有了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
我们跟在贺朗身后的六年,是庭娑最辉煌的六年,也是庭娑由盛转衰的六年。
直到陆渊回国,他从一个被送往敌国的质子,一步步登上帝位,其中历经了什么……
“阿渊,或许我从未看懂过你。”
庭娑覆灭了。
得知消息时,周国朝堂上下已经欢庆了半月。
宫廷晚宴上,我坐在陆渊身旁,斟酒的手微微颤抖。
礼官开始宣读战功名录时,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我的身上。
仿佛在等一出好戏。
“臣妾,敬陛下。”
我双手捧起酒杯,在陆渊阴鸷的注目下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一股强烈的甜涩味道涌入口鼻。
玉浆,庭娑的名酒。
在这之前,陆渊忌讳一切来自庭娑的东西。
庭娑王为我陪嫁的仆侍、珠宝锦缎和香料美酒都被他拦在宫门之外。
礼官声如洪钟,每宣唱一段战功殿内就会掀起一阵欢声吹捧。
“姐姐?”
美酒醉人,一阵娇声将我唤醒。
“姐姐可是不愿献舞?”
我放下酒杯,沈妃正探头朝向这边,面露难色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圆很亮,眼尾点了红色的花钿,显得既天真又无辜。
这让我想起贺朗送我的金花鼠。
“陛下雄才大略,开疆拓土,普天同庆。”
沈妃起身靠近,步态婀娜。
“姐姐这时候怎么吝啬起自己拿手的戎狄之舞来了?”
额头一阵冰凉,淡金色的玉浆液顺流模糊了视线,眼中一阵刺痛。
“哎呀,姐姐莫怪!”沈妃扔掉玉杯,双手掩面,惊慌又从容地回到坐席。
我顾不上许多,一动不动望着端坐中央的陆渊。
他目视堂下,看着百官欢饮,一言不发地听礼官宣功。
仿佛眼前之事与他无关。
但我在乎的不是这个,也无心去看沈妃得意的嘴脸。
我第一次如此迫切想要陆渊回应我,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他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战功录中的敌国俘将中,没有贺朗的名字。
礼官宣毕,陆渊终于侧身看我。
他眼神平静,脸上毫无波澜,让我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皇后,是否来一舞?”
堂下哗然声止,沈荣也坐在其中。
对战庭娑,沈荣战功赫赫,成了周国的英雄。
他欲说些什么,被我摇头制止。
“臣妾献丑了。”
鼓笛响起,我立在大堂中央,摆好起舞姿势……
衣袂上沾了玉浆的酒气,甜涩的气味萦绕在周身,让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传说庭娑古时有一位来自远方的美丽王妃。
王妃身有奇香,一舞便引蝶无数。
王妃与情人私奔时不甚被流沙吞没,殒身之地化成一片花海绿洲。
“你就是我眼里的王妃,不,是花海绿洲。”
贺朗讲这个故事时正双手捧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无聊。”我将空空如也的酒囊扔到贺朗的怀中。
“花再香哪有酒香,嗝!”
“再说了谁是花海?本公主要说也得是酒囊,阿渊说的那叫什么来着?哦,酒囊饭袋!”
现在想来,我那时的话真是可笑。
可贺朗没笑,反而认真起来。
我好像记得,他说要做酒鬼。
鼓点犹如骤雨,我随之忘情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