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沈文进最满意的作品,陪他从籍籍无名到木偶戏大师。
功成名就那天,原配夫人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为她留着正妻之位,而我成了不能见光的外室。
如今,他却说我非人之身,与世不容,任由我自生自灭。
可最后哭着求我不要死的人,也是他。
沈文进在灵玉楼演出那天,遇到了三年前与他和离的原配夫人。
她叫程宛,长着一张和我完全相同的脸。
哭起来楚楚可怜,说丈夫新丧,不得已前来投奔。
沈文进拥着她,直接把人带回了家,让她住我的房间,用我的东西。
程宛出身高门,压根看不上我的衣裳首饰。
沈文进亲手给我做的绢花木簪,被她随意扔到地上,四分五裂。
“妹妹,这些东西我不喜欢,就自作主张帮你扔掉了。”
见我不答话,她笑着捏住我的下巴,“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毕竟,这么多年都活在我的影子下。”
对上她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沈文进唤醒我的那个晚上。
我是他制作出来的木偶人,却在他一遍遍雕刻的过程中产生了自我意识。
他发现后,捧着我的脸,欣喜若狂地吻过那些粗糙的木痕。
“你是我最伟大的作品,是我全部的心血。”
“我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我只有你了……”
木偶人没有感情,可我还是被他这番话说得害羞起来,连关节都僵硬了许多。
“宛似,从今以后你就叫宛似,陪我做出一番事业吧。”
那时我不懂这个名字的由来,直到今日才明白。
宛似,与程宛相似。
他怀念得如此明显。
“怎么,不服气?”
程宛大概是吃定了我不敢正面对上她,眸中满是得意。
我想把断掉的木簪捡起来,被她一脚踩在手上,还恶意地碾了两下。
“沈文进爱的是我,你和这支木簪一样,该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了。”
我死死捏着木簪,抬头望向她。
我们拥有相同的容貌,凭什么我不能代替她?
她踩上来的力气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轻轻一抬手,腕上的丝线便显现出来。
她被我的丝线缠住了腿,狠狠跌在地上。
再一抬头,我已经把手掌拆了下来。
“啊!”
“怪物!怪物……”
尖叫声充斥着整个房间,随即程宛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一吓就晕了,真没意思。”
我如今这般性子,和沈文进脱不了干系。
三年前,刚有意识的我就像一张白纸,是沈文进一点点在纸上晕染,才有了今天的我。
既然程宛要住我的房间,我就搬到沈文进的主院去。
我是被宠大的,我谁也不怕!
沈文进晚上回来时,我正在给关节上药,药水怎么也流不到该去的地方。
我像往常一样把药碗搁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声响,等着他过来哄我。
可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阿进,我手疼……”
我继续撒娇,他终于来到了桌边,握住我不太灵活的左手。
“拆手掌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
他语气很冲,连眼神里都带着火气。
我浑身一僵,而后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是在怪我吗?”
他看着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要闹了。”
“三年前宛娘因为金钱离开我,如今我功成名就,她也该回到我身边了。”
“我这些努力,本就是为她而做的。”
“你身为木偶,不该有人类的情感。”
“从前我把你当成她,却从未想过要你真的爱上我。”
他说的直接,丝毫不顾我的感受。
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心,才让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我?
可这些话哽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宛的挑衅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沈文进的态度实实在在伤到了我。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皱着眉,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本想继续哄着我涂药,程宛的丫鬟突然来了,说娘子醒了,一个人待着害怕。
他便不再管我,匆匆离去,临走时看着桌上胡乱的药渍,轻飘飘地留下一句。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
如今他眼里全是程宛,哪里还记得这样的蠢事,是他曾经亲自教给我的。
从前我还懵懂,因为贪玩离开了沈文进的视线,转眼就被人拐进了青楼里。
我虽然不是人,但在面对不怀好意的老鸨时还是怕得瑟瑟发抖。
沈文进来救我的时候,衣裳已经被扒下了肩头,露出有些丑陋的木质关节。
他捂着我的眼晴,三两下解决了追来的护卫。
也就是那次他告诉我,以后再有人敢欺负我,我可以暴露身份,甚至卸下身上的关节吓死他们。
再生气一点,就把他们的腿也给卸了。
“你只管放手去做,出了事我给你兜着。”
如今我终于学会了自保,他却不认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了。
我吓到了程宛,他便心疼得不行。
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他叫走,留我一个人枯坐到半夜。
我捂着强行接回去的手掌,干涸的眼眶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到底是没他的手艺,太疼了……
这药水再不起效,我的手就要废了。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教训。
他的心已经偏得没边了,有程宛在,我这个赝品根本无关紧要。
可我是世间唯一一个有感情的木偶人啊,千金难求我一场戏。
我才不要做别人的影子!
沈文进搬去了程宛的房间。
她人虽然住在偏院,却仗着沈文进的宠爱过得比守在主院的我还要滋润。
她要名分,沈文进便对外宣称那是他曾经走失的原配夫人,如今归来,仍是他的妻。
她要掌家,沈文进更是把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搜罗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张可以交到她手里的地契与银票。
可这么大动静,偏偏没惊动主院的我。
沈文进吩咐了下人,说我身上有伤需要静养,她们都不敢和我接触。
再加上木偶人不需要进食,连送饭的丫鬟都省了。
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一遍遍在亭台中央练戏,重复着机械僵硬的动作。
后来,不知是谁说漏了嘴,灵玉楼的常客杜轻鸿了解了我的遭遇,寄来信说想看我的演出。
我记得他,那是个风光霁月的人,可惜双腿残疾,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他知道我的身份,也曾向我吐露心声。
我想,他是能理解我的吧。
反正府里也没人管我,与他约好时间后,我抱着我的金匣子去置办了一身新的衣裳首饰。
我没想到会在外面看见沈文进和程宛。
他带着她逛夜市,买糖葫芦,点灯笼,那是他曾经和我一起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他们在漫天烟火里拥吻。
“真羡慕宛娘,有个这么疼她的相公。”
“你知道什么,我听说那姓沈的家里还藏着一个呢。”
“那个外室女啊,沈郎说是她赖着不走的,不过这两天也该赶出去了。”
几个妇人的声音伴着风吹进我的耳朵里。
我手中的翠玉簪子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外室女?赖着不走?
沈文进,你当真这样想我?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他们与我擦肩而过,程宛终于看见了我。
她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终落在我怀里的金匣子上。
那样的眼神,让我生出不妙的感觉来。
很快,沈文进也看到了我,他像是很意外的样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还没说话,程宛便窝进他的怀里,娇纵地指着我怀里的金匣子。
“进郎,你不是说把府中所有钱财都交给我了吗?这是什么?”
好个程宛,霸占了沈文进的所有财产不说,现在还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这是我的东西!”
我死死抱着匣子,大有她敢抢我就敢拼命的气势。
沈文进不理解我的敌意,或许在他心里,我根本就不配与程宛争抢什么。
“宛似,你在我身边三年,我从不曾苛待于你,况且……
“这里面也不全是你的东西。”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让我把东西交出来。
他不知道这个匣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沈文进一事无成,全靠我在路边演出讨钱。
这里面的一分一厘,都是我为我们的将来攒下的。
后来他有了钱,也曾往里面添过金银。
但现在,他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