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锁着我,躲在冰冷的河水中,追兵近在咫尺。
我压在他胸口,听见他平静如常的心跳,有些厌烦。
拔下发簪,我扎进他渗血的伤口。
谢珩几乎没有闭住气,摁着我的力道陡然加重。
谢珩拎着一个血糊糊的人头走进来。
他把手里毛发蓬乱的人头往前一扔,帐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我站在阿父身后,看见阿父的手在颤抖。
而谢珩在笑。
他说道:「我说北狄人哪里来的粮草,竟能支撑三年之久,原来是大燕的好盟友,我们的亲家,暗中臂助。」
冷汗从阿父额际冒了出来。
谢珩脸上的笑意,却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光这一条罪状,我踏平你们摩弥部,也不算过分吧?」
听出谢珩还有要商量的意思,阿父松了口气。
不料,谢珩说道:「把桑祈公主嫁给我,我便既往不咎。」
他口中的桑祈,正是我。
我是羌族摩弥部的小公主,也是谢珩的兄长、燕国的储君谢琛,未过门的妻子。我在三年前便同谢琛订下了婚约,他这次当是奉旨来迎我赴燕,与他的兄长成婚。
可他竟截胡了自己兄长的婚约,还说得如此坦荡。
这个燕国人真是有趣。
我忍不住笑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谢珩跟前,说道:「二殿下少年豪杰,蒙殿下青眼,是桑祈的荣幸。」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新鲜的。
我还没来得及探究,谢珩已经后退了一步。
「既然如此,谢某便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就走。
谢珩带来的人头,是北狄大王子的。
其实阿父暗中支援北狄人的事,我早就知晓。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是燕国的皇后示意阿父这么做的。
北疆军乃燕之长城,长城若倾,燕国江山万里便如一块砧上鱼肉,任人宰割。燕国人要自毁长城,阿父岂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
孰料,谢珩胜了。
既是奇胜,也是险胜。他命人正面佯攻,自己却率队绕到敌后,斩杀了北狄人的老首领,生擒了他们的大王子,全身而退。
四境哗然。
从那时起,阿父便料到会遭谢珩报复,不过,没想到谢珩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阿父没有拒绝的余地,当着众人的面,我也算是为阿父解了围。等迟来一步的大燕使臣得知消息,婚约更改已成定局。
就这样,我成了谢珩的未婚妻。
谢珩其人,十岁从军,戎马十五载,征战四方几无败绩,铁蹄所到之处,八方都要俯首臣服。
谁也奈何他不得,即便是燕国的陛下。
因为北疆军只听他的话。
但阿妈说,谢珩这样的人,战场上锋芒毕露,朝堂中必遭摧折,是嫁不得的。
阿妈是从大燕嫁来的公主,对燕国的朝堂诡谲自有一番见地。但她并不知道,对我来说,嫁给谁这件事,比嫁得嫁不得更加重要。
阿父则比阿妈平静许多。
阿父说:「大燕与我们交好,你去到那里,自有人照顾。阿祈莫怕,记住阿父的话,无论燕国如何,你总会安然无恙的。」
安然无恙?
我乖巧温顺地向阿父与阿妈答话,心里却在想。
若是刀山火海,那才好玩呢。
在前往燕国的途中,我们遭遇了一次袭击。
路途跋涉,又携带了众多财货,被劫匪盯上并不稀奇,但对方置几车陪嫁于不顾,倒像是冲着谢珩来的。
我满心期待能看到谢珩浴血厮杀的场面。
结果他并未与人缠斗,虚晃了一招脱出重围后,竟然直奔我而来。
他劫我下车,潜入了山林,我隐约猜到他的用意,故意笑道:「殿下死生之际,还不忘桑祈的安危,真是情深义重呀。」
谢珩没有理会我。
我们在树丛中七弯八绕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河滩。谢珩带着我潜入了河下。
追兵接踵而至。
河水不算深,但大概天色太暗,所以他们并没发现我们的踪迹。
时值初春,水流中还带着冰雪初融的刺骨寒意。谢珩反手捂着我的嘴,把我摁在边上,另一只手抓了个着力点。
我们贴得很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在他的胸口,有什么温热黏郁的东西,正随着流水,慢慢地消解,流散。
是血。
河滩上传来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已经离得很近。
隐约有一人说道:「咱们要不要下河看看?」
我突然有些好奇,眼下这样的情境,谢珩这个传闻中的恶鬼活阎罗,是不是也会紧张呢?
我压在他胸口凝神听了几息,他的心跳居然一点也没有加速的迹象。
「这么长一条河,搜起来太费时间了,若是不在河里,等搜完就更找不到人了。」
流了这么多血,谢珩一定受伤了吧,如果被狠狠地戳了伤疤,他还会一样地无动于衷吗?
我把手探入了谢珩的衣襟,在他胸膛上摸索到层层叠叠的绷带。
谢珩身体僵硬着。
河滩上的人还没走远,稍微有什么动静,哪怕只是冒出一个小小的水花,在这条平静的水面上,也一定会被发现的。
谢珩没有出声,也没有松开对我的桎梏,更腾不出手来制止我。
可是,他的心跳正在加速。
跳得好快,是愤怒,还是羞耻?
我饶有兴趣地想着,手已经放在了他心口,大滩半干涸的血迹黏附在上面。
好像这里伤得最重呢,好险,居然被伤到了这么致命的地方。我缓缓地把手指按了下去,虽然用了几分力气,可谢珩却是一声没吭。
那,这样呢?
我拔下发簪,在方才按下手指的地方,刺了进去。
谢珩几乎没有闭住气,摁着我的力道陡然加重。
我得逞地绽出一个笑。
就在这时,那些渐渐走远的脚步声顿住,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刚才好像有什么动静?」
随即,他们去而复返。
而我扎入谢珩心口的簪子,正慢慢划开他的伤口。
谢珩的脸近在咫尺,我可以把他痛苦又极力克制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的心跳,正像越来越急促的鼓点。
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珩没有精力再戒备我了,他看着水面,身体紧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却无意识地放松了对我的禁锢。
几乎是在瞬间,我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手。
谢珩反应极快,立即就要重新箍住我,可时候已经晚了。
许久的沉寂之后——
「没人啊,你听错了吧?走,赶快去搜,别让他跑了!」
「是!」
而在距离他们不过数尺之遥的水面之下,我正慢慢地把自己胸腔中的气流渡给谢珩。
他起先还想抗拒,不过,很快就识时务地妥协了。
直到那些人的动静再次远去,谢珩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
确认安全之后,我就把谢珩搀出了水面。
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上岸,就气力不支地倒在了河滩上。
「殿下,」我在他身边蹲下,笑盈盈地看着他,「桑祈救了你一命呢。」
谢珩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月亮已经出来了,冷清清地照在他绯红的脸上。
红得很不正常,像是发烧了。
我伸手探他额头,果然触及一片滚烫。
「这么烫,」我笑着说道,「殿下该不会死在这里吧。」
谢珩没有理会我,他在积蓄力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并不怀疑,眼前这个虚弱得好像只剩一口气的男人能完全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死里逃生。
可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却让我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征服欲。
我把双手撑在他上方,近距离俯视他的脸。
他的眉眼上挑,睁眼时凌厉如同刀锋,闭上眼,却被睫毛秀美的阴翳掩盖了锋芒,连同削瘦清冷的轮廓都被软化下来。
这副样子,近乎乖巧,甚合我意。
我说:「殿下,我可以救你。」
或者,我愉快地想,拒绝的话,就杀了你。
谢珩睁开眼,只是略微一睁,可是其中透出的锐利又冷静的神情,却胜过我见过的许多自诩头脑理智的人;审视着我的时候,似乎要从我的眼睛看到我心里去。
「殿下,求我,」我俯下身去,满心温柔又爱怜地看着他,轻声说道,「求我,我就救你。」
「两个字而已,比性命还重要吗?」
我耐心地对他劝诱:「殿下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吧,甘心死在这里吗?」
忽然,谢珩看着我笑了一下。
他说:「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