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堂黑无常,穿着红嫁衣成了人间的皇后。
临走前,阎王爷冲我微微作襟。
“地府和人间的和平就交给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
我呸。
(一)
一切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那时我还是地府叱诧风云的黑无常,提着我的乌骨鞭四处行侠仗义。
偷人钱袋的小鬼见了我撒腿就跑,女鬼拽着自家丈夫出轨的情妇在我面前好一顿哭诉,我当即就赏了他几鞭子,偶尔去人间奉命收个魂魄,还能顺道拿串糖葫芦。
忙忙碌碌,已有百年,但过得也算惬意。
那日我照常去人间收拾即将亡去之人的魂魄。
目的地是深宫里一处精致僻静的宅子,一座座水间小亭,满树的桂花,想来主人是个极懂风情的人。
可惜繁华万千,人总归会不在。
果不其然,我一推开主房的门便看见了床榻上瘦骨嶙峋的疲惫美人,她鬓间的发丝被未干的泪水糊在了脸上,手腕瘦弱得连剔透的玉镯都要挂不住。
她身旁那个身穿黄色龙袍的男子将她紧紧搂住,那人的脸埋在被褥里一颤一颤,我看不真切。
“闵郎,你别再找了,姐姐他回不来了。”美人用尽最后的气力拍了拍那个男子的肩,头顶有金光乍现。
这代表她的气数已尽,正是我索命的好时机。
我握紧了乌骨鞭,猛地用它锁住美人的脖子。
美人突然用力地挣扎了起来,恬静的脸上青筋暴起,涂着丹蔻的手在空中抓弄。
人死前的这种模样,我见得多了。
我加大了力度。
美人忽地一个转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姐姐……”
她这一声,弄得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
“蒙姐,他们不会看见咱吧。”新上任的随从不安地摩挲着斧头上的木柄。
我翻了个白眼,“拉倒吧,人怎么可能看见鬼。”
未了,我指了指他血肉模糊的脸,“更何况你一个烧死鬼,凭你的脸就可以把这些人吓得哭爹喊娘了。”
我拉起皮鞭往身后猛地一扯,美人的魂魄便被抽离了肉身,忽地飞到天上去了。
“任务完成,回府。”我将乌骨鞭扛在肩上,高仰起头,作势就要潇潇洒洒离开。
我没注意到的是,自我说话起,身后那个身穿黄色龙袍的男人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站住。”字字铿锵,尾音却颤抖。
“蒙姐……”随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脸都白了,却也不敢回头,只求助地看着我。
没用的东西,我在心里暗骂。
屋里这么多人,让谁站住也不可能是让我黑无常站住啊。
我拂开肩上的长发,回头欲给这不争气的随从一拳。
可引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脸。
高高的眉骨,坚毅又带了点杀伐戾气的眼,眼角微红,眉梢却带了点喜色。
他准确地看着我的眼睛。
莫非地府和人间的规则错乱了?
我害怕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的瞳孔。
幸好。
他的瞳孔里没有我,只有我身后朱红色的宫院大墙。
否则,鬼要是被人看到自己,是要去阎王爷那里领罚的。
“跟上。”我转回头,冲随从颔了颔首,朝门外走去。
“朕说,你给朕站住。”
(二)
你问我我站住了没?
废话。
我当时提溜着鞭子撒腿就跑了。
直到跑回地府,我还心有余悸。
老娘在地府当官这么多年,第一次差点被一个大活人看到真身。
我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阎王爷却把我叫了过去。
“黑无常,听说你今早收了个魂?”
“是。”我毕恭毕敬地作辑。
“这可难办喽……”阎王爷朝躺椅里面靠了靠,满脸的褶子都皱得堆了起来,看着我一脸为难。
“你收的魂魄,乃是当朝皇上最爱的贵妃。”阎王爷捋了捋胡须,“天子生气得紧,找上门来要我还他的爱人。”
我愣在原地。
这下摊上事了。
糟老头子,这任务不还是你给我的吗。
“卑职乃奉命行事,如今这后果……”怎么也不该我来担啊?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阎王爷打断了。
“好办,这事好办。”
“正好你在这地府干了百年的活,老朽就送你回人间,让你也去过过逍遥日子。”
我不解地皱眉,手指覆上脸上面具的彼岸花暗纹。
我的脸上全是利刃化破的可怖伤痕,不知前世遭受了怎样的痛苦,我也早已忆不起来。
这副模样去投胎,我恐怕刚出生就被浸猪笼了。
更何况我在地府过得潇潇洒洒,我没事跑去人间干什么。
“放心,你这张脸带不上去,我把今早死了的那个贵妃的脸送给你。”
“以后你就充当她的身份,好好陪在皇帝身边,等他归西,你也就跟着他一起羽化登仙,不必再做这累死累活的黑无常了。”
好啊你这死老头,打得一手好算盘,自己安排的差事出了岔子,还把责任都推给我。
我撇起嘴,无声地瞪他。
他却是事不关己的模样,“黑无常,地府和人间的和平就交给你了。”
(三)
阎王爷说,人间的皇帝扬言要是不把他的贵妃送回来,他就要砸了地府。
但是他的贵妃,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投身下一世了。
我何以但此大任。
替人打工,还要替人消灾。
于是我一个百年老鬼,穿上凤冠霞披成了北冥国的皇后。
据说陛下生前待那美人无论多好,自始至终都没有立后的打算,如今浩浩汤汤的十里红妆,却是应了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但他却不知,我不是他的故人。
他的故人,早已亡去。
我披着他故人的皮,乘着她未来得及坐上的豪华步辇,一步步坠进暗红色的深宫。
(四)
借尸还魂这种事情,是万万搬不上台面的,于是皇上对外宣称我是救他于危难的孤女,他身为一国之君,忧国忧民又重情重义,当即决定要立我为后。
举国朝臣觉得这个理由简直荒诞至极,却又没有反驳的理由。
因为皇上已年过三十,却无后无子,清心寡欲得连清泉寺的高僧都自叹不如。
于是坊间开始流传天子和孤女美丽的爱情故事,如何如何感天动地,如何如何坚不可摧。
但我真正被举国上下深深记住,甚至成为那段时间风靡全城的人物,却不是因为这多么深情的爱情故事,也不是因为我与亡去的贵妃多么相似的脸。
而是因为,我在穿着凤冠霞披,挽着九五至尊接受百官朝拜时,突然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慌乱之中还扯住了旁边皇上的裤脚。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全场倒吸冷气的声音。
随后皇上人仰马翻,正脸朝地,而我趴在他的肩上安然无事,甚至发丝都没有凌乱一分。
这实在怪不得我,往常在地府,我们鬼魂都是用飘的,我的这双腿已经很久没用过了,适应起来的确还需些时日。
但这脸,也确确实实是丢尽了。
我从百姓口中貌美如花,细心勇敢的孤女,变成了不讲礼数,粗枝大叶的农妇。
这一摔,把我来人间的第一个口碑摔得稀碎。
(五)
洞房花烛夜,我盖着盖头端坐在榻前。
满头的金钗玉摇压得我脖子酸痛,皇上也迟迟未来掀我的盖头,于是这偌大的房间里就更无趣了。
我索性隔着盖头一把一把地取下繁琐的金钗,悄悄塞进宽大的袖口里。
前方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朦胧却风情万种的脸。
这和我印象中那位美人的长相有些不同。
那位美人更像是兰心蕙质的书香女子,而此刻的我却带了点没由来的疏离的血腥气。
可能是在地府收的魂魄太多了,我想。
只希望皇上不要看出来。
不然我羽化登仙的追求就此破灭了,指不定他知道我就是夺他贵妃命的黑无常后,还把我扔进大牢折磨致死。
我是从地府直接来的人间,没喝孟婆汤也没过奈何桥,须得安安稳稳过完此生,要是在人间死状凄惨,那我就彻底灰飞烟灭了,连轮回路都到不了。
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穿着烫金花纹红色婚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发髻已经散下,只用一个红色丝带系住如瀑的黑发。
他面无表情,五官却像夫子的水墨画一样浓烈,带了点熟悉又疏离的清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