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见到松莉,是在一个暖和的春日。我平时不容易出门,那天天气实在太好了,就到街上到处逛逛。
我喜欢逛超市,尤其是大型超市。在人流之中慢慢踱步,会让我对于生命的存在产生更加真切的确信。
也许是我的无所事事在一群忙着抢特价商品的大爷大妈中显得有点“不正常”,在我第五次路过饮料区的时候,那位售货员叫住了我:
“小姐,您要买点什么?饮料需要吗?”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渴了。在冰箱前踟蹰一会之后,我选择了一瓶白桃苏打水。
“这款气泡水今天有活动,买一送一哦。”售货员见我拿定了主意,给予了我关于优惠的善意提醒。
我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瓶青柠味的。可以给小杜带一瓶回去,我是这么想的。
“谢谢。”我握着饮料,冰凉的温度让我在这暖气十足的超市里感觉到了一丝鲜活的快感。难怪我一直蔫蔫的,原来是超市太热了。
走到一楼结账处,收银的小姑娘扫了饮料上的二维码之后头也不抬地跟我说了一句:“微信还是支付宝?”
我刚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听到这话,怔住了:“什么?”
她抬头,瞟到了我手上的人民币,有点不好意思:“噢,现金也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简短的对话中,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羞辱,加上超市这该死的暖气,我越发觉得胸闷、气短,而后是气愤、烦躁。
我想骂人。
就在我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一个甜美的女孩带着几分疑惑的眼神走到了我面前,有点讶异地问:“你是小沅吗?”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把我吓得不轻,但是这张脸、这声音,对我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我听到自己几乎是立刻用那混杂着惊吓与兴奋的颤音叫出了她的名字:“松莉——”
“好久不见!”她一把抱住了我。
收银的小姑娘仿佛也被这场久别重逢的大戏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零钱递给我:“您的零钱,请拿好。”我说了声“谢谢”,把零钱接了过来。
这时,在另一边收银的大妈回头对那小姑娘说:“这不比外面的超市,你可别像以前一样漫不经心。”
她红着脸点点头。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刚想问大妈的话是什么意思,松莉却拉过了我的手:“小沅,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们在商场附近的人民公园坐下了。在这难得的春日,在室外晒晒太阳,吹吹凉风,可比在室内吹暖气空调舒服多了。
“很久没见过你和小杜了,你们过得好吗?”松莉一坐下,就开始了叙旧模式。以前也是这样,开启话题的永远都是她。
“挺好的。”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气泡水,感觉它正在逐渐消失冰箱借给它的冰凉。
“你这个水,是买给我的吗?”松莉把我手中白桃味的汽水拿了过去,“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呀?”
如果此刻是别人抢了我喜欢喝的汽水,我肯定得和对方掐一架。可现在在我面前的是松莉,我的朋友松莉!
我没法对她生气,只能笑着说“对呀”,然后把给小杜买的那瓶水扭开,喝了一口,柠檬的酸味让我的面部表情顿时扭曲起来。
“青柠口味——我记得是小杜喜欢的吧。”她眯着眼问我。
“是啊。”我对于她记性好这一点表示理解,但知道她把小杜的喜好记得这么清楚,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真好。”她看向远方的人工湖,发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分别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松莉,你今天怎么穿着高中校服?”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这个问题,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今天有同学聚会。”果然被我猜对了。她大概是怕我尴尬,才不和我说。
我们沉默了几秒。她连忙打破死寂:“你和小杜有空的时候可以和我们一起出来吃个饭,大家都那么久没见了。”
我有点不情愿,却也不忍心拒绝她,勉强应承下来了。这样做的后果是,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懊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还是不会说“不”呢?直到我打开家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小杜,我才释怀——她是松莉啊,我怎么能拒绝她。
“你去哪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小杜这带着责备的语气让我心里暖暖的,他在担心我。
“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在外面坐了一会,聊着聊着,就忘记时间了。”
“老朋友?谁?”
“松莉啊!”我在他身边坐下,我感到那种与老友重逢的喜悦已经从我的身体蹦出来了,小杜肯定也能感觉到。高中的时候,我们仨可是玩得最好的。
小杜却用一种出乎意料的冷静口吻说:“松莉十年前就死了。”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仿佛这件事——我忘记松莉已经死去的这件事——对他而言已经见怪不怪。
“怎么会?怎么会?”
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渐渐地,我想起了今天被我忽略的那些细节:松莉身上的高中校服散发着熟悉的茉莉香味(几乎和高中时一模一样),还有她那几乎没有任何衰老的容颜,以及她手上全新的电子表——那是高二下学期她二叔给她的奖励。
我越想头就越痛,毫不夸张的说,它有可能下一秒就要炸裂了。我开始砸东西,以宣泄这种痛苦。小杜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小杜,帮帮我……”我跪在地上,用头狠狠地去磕桌子,仿佛“以痛止痛”是一个可行的法子。
“我不可以。”小杜的口吻还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你知道的。十年前,我也死了。”
“不——不——”这是一个足以击溃我所有精神防线的消息。
然而,我的叫喊于事无补,小杜的身体下一秒变成了一股诡异的流体,在沙发上扭转缠绕,最后钻进了我身体里。我的心象是被千万只小蚁噬咬着,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掉——
“滴—嗒—滴—嗒”
我已经痛到没有知觉,就在我快晕死过去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那是一阵颇有规律的敲门声,就象是在附和我汗珠坠落的响声一般。神奇的是,在这样的敲击声下,我的痛苦渐渐减弱了,最后一滴汗珠滑落的时候,我恢复了正常。
敲击声还没停。
我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按理说,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应该给别人开门的。可是,这个敲门的人,他救了我。我想,我应该要道谢的。就这样,我打开了门。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后悔了。彻底的后悔。
门外的人,是松莉的二叔。
“小同学,你愿意给我开门了?”他很是惊喜,眼睛里写满了贪婪和欲念。我想拔腿离开,可是我不能。几乎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整个人就僵死了。
他的手伸了过来,像十年那样,朝我伸了过来。十年前的恐惧象是滔天大浪般朝我扑来,我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不——”然后我彻底晕死过去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的时候,护士莫莫正在给我换吊瓶。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莫莫关切地问我。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没事。”
“昨晚你晕倒在门口,幸好对面阿芳发现得及时,不然你的烧就更严重了。”
莫莫是新来的小护士,还怀有着一腔耐心与热情。我们这些病人,也只能从她这里感受到平日里难得的关怀了。
“不好意思,昨天我在湖边坐太久了,大概受风着凉了。”
“还说呢。你本来就感冒了,也不知道添件衣服。”莫莫收拾了一下东西,对我说等会她再把早餐拿过来给我。然后,丁医生也会过来看看我的情况。
她说的“丁医生”是我们病院的首席,叫丁立,是我的主治医生。
“昨晚你一直在说梦话。丁医生说,你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莫莫很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应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丁医生猜得没有错,我想起来了,十年前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那你愿意和我说说,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丁医生坐在我的病床旁,很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