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把糖水不慎洒在他身上。
后来的某个春天,他救了浑身是血的我,说要帮我报仇。
我把我的命给他了。
如今,我忘了一切,长眠在了这个春天。
每次相遇,都要心动一次。
“将军是以长枪作笔,忠血为墨。四海安宁,就是将军为天下百姓书就的山水诗。”
我最终还是没等到。
卷一·一
昨日庙里来了一个香客。
小庙不大,除了老方丈和一个叽叽喳喳爱说话的小和尚以外,就只有我这个瞎子了。
方丈说我们庙偏,也没供什么大佛,几乎没人来拜。这是第一个来上了香还吃了顿斋饭的人。
斋饭是小和尚做的,他叫明澈,声音倒是清亮。平时挑水砍柴烧火做饭都是他在干,包括照顾我。
听说别的瞎子耳朵都特别好使,我却是听也听不太清,走路也不太稳,还是个女人。
我问方丈庙里香火冷清是不是我的缘故,毕竟禅房久住这样一个盲女,想是谁都觉得晦气。
方丈说话慢悠悠的,声音又模糊又小,我大概听到什么“有缘人”之类的。佛家讲慈悲为怀,只是我觉得我该在这慈悲之外,故而每次明澈扶我去晒太阳,我都缩缩手,只说吃饭时再扶我就好。
听不清的瞎子就是麻烦,到现在我也只记得去斋堂的路。
此时我正站在斋堂门外,听着里面模模糊糊年轻公子与方丈的交谈声,想转身离开。
可不能让香客知道这庙里还有个女人。
“这位姑娘,何不一起来用斋?”
那声音温和,比起明澈的稍沉些。我心下一惊,不知道做何反应,扶着门框不知所措。
“冒犯了。”
一股浓郁的佛香从身侧传来。
那是庙里的香,他大概刚进香回来吧。
倒是虔诚。
因着没有太多钱,庙里只供得起下等香,那有些刺鼻的香味常常熏得人头晕。
我摸索着,小心搭上了那人的胳膊,朝前踏了一步。
晚秋的朔风从屋外吹来,一条飘带轻轻扫过我的鼻尖。
一股极细微的清冽从中透出来,是龙脑香。
原来是个富家公子。
我怎么……知道龙脑香?
不及我深究,那人拉开椅子,扶我坐下,递来一副碗筷。我摸索着接了,低声道了谢,那边却没人回应我。
许是我又听不清了吧。
卷一·二
听明澈说,这位香客是镇里某位大商户的儿子,无心经商,想来山里过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刚巧遇到这小庙,便想来借宿几日。
我心下暗哂,是个来找乐子的公子哥啊。
突然觉得他那一身佛香味应是打量小庙时染上的。
方丈说他遇我时我染了大病,不省人事,连喂了三日汤药才勉强醒过来,却是眼盲耳聋,过往数年的事一概不记得。
方丈还说我大难化解定是有人护着,又低喃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想我被方丈捞回来一条命,大概是佛祖护着,便日日夜夜虔诚诵起经来。
于是对于这种来寺庙玩乐的人都有一点抵触。
我扶着坑坑洼洼结了薄冰的土墙往回走,心里莫名很乱,却不慎踩了一块结冰的碎石,往后栽去。
一把折扇突然横在背后。
“姑娘当心。”是那位香客。
我站起身,觉得背后麻麻的,不太舒服的动了动肩,低头行礼道了谢。
冷风在小庙低矮的墙边打着圈,我缩着脖子,平时熟悉的路好像变远了。
应当是快要入夜了吧,这顿饭吃的真久啊。
当晚,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北风拍着窗棂,哐哐的声响彻夜未停,断断续续进入我的梦里。
真是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我看到红漆的大门上铜黄的铺首,我抬手拼命敲门,却总是无人应答。突然那门开了,黄沙滚滚,金戈声振聋发聩,马蹄直冲我面门而来。
啪——
冷风蓦的灌进来,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坐而起,全身冷汗涔涔,被风一吹冰凉一片。
嘎吱——
窗户敲在墙壁上,慢慢弹回去,又被风吹开,再回去。
我摸索着爬下床,那窗户突然又被风扣上了,我愣了一愣,缩在床边。
原来看得见是这般的。
我努力回想那个梦,试图从头到尾再经历一遍,但总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有些心悸,大概是受了风又挨了吓。
我复又躺回床上,奈何怎么也睡不着,心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外面传开了劈柴的声音,应是明澈起了。斧头上上下下,他今天劈的格外快。
不对,是两把斧。
我推开门,听到劈柴声停了下来。
“可是吵到姑娘了?”是昨日那香客。
我摇头。明澈每日鸡叫之前便劈柴挑水,我也早已习惯早醒。在我这里又不分白天黑夜,多睡总也是浪费时间。
“我手法生疏,劈的慢,还得多谢明澈小师父从旁指点”,那香客笑着和我解释:“只是连累大家早食吃的晚些。”
倒也不是个全然玩乐的公子哥,我朝他笑笑,说无事,突然咳了几声。
心口闷痛,仿佛缠了线般,喘气格外不爽利。
真是奇怪,许是风寒吧。
“姑娘可是因着天太冷着了风寒?炖些雪梨汤喝或许好些。”
“多谢公子挂心,一两日便好了。”我一开口,清晨的寒气灌进来,我猛的窒了一下。
深山老林,哪来的雪梨汤,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少爷果然想什么事都简单。
因着心口难受,我合上门,又坐回窗边,听外边斧头落地的重响。
一日过的很快,过了这第三顿饭,应该就到晚上了。
我挪回屋,闻到了一股清甜。
明澈不会做甜食,这香味来的莫名其妙。
我寻着那股甜香,触到了一只小碗。碗身滚烫,想来这梨子汤刚出锅不久。
突然记起清早的事来,莫不是……那位香客送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转身出去倚在门边,试图从风里听出些什么动静来。可侧头听了良久,耳畔也只有呼呼风声。
忽有一瞬,我闻到了掺杂着一丝龙脑的佛香。待我细细辨别,那佛香又散了。
“多谢公子。”我向前行了一礼,等不到回音,兀自站了一会儿才进屋去。
雪梨汤温度正好。
小庙离镇子远,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雪梨,又为何对我避而不见。
奇怪的很。
卷一·三
做梦越发频繁了。
有时是我坐在院里荡秋千,有时是我在街上买糖水,有时又看到有人身着甲胄拿一块饴糖给我吃。
细细碎碎的场景走马灯似的乱转,分不清时间,乱成一团。有一道声音突然横出:“小姑娘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我猝然起身,额角突突直跳。
这声音我听过的,是近日来庙里暂居的赵公子的声音。
他来小庙已有月余,对大家都多有关照。
斋饭清淡,自从喝了那晚雪梨汤我才发现原来我嗜甜。
我知晓梦里大约是我的过去,但我半点回忆都拼不起来,更不知赵公子与我的哪位故人又有何关系。
快到春天了,北风已没有那么刺骨,我的心口却一直难受着。
赵公子说要替我请个郎中,我觉得无甚大碍,便回绝了他。
左不过半夜咳嗽猛了些,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受一遭的,老毛病了,只不过今年格外难受罢了。
有人敲门。
“姑娘,你在吗?”
我起身去开门,外面好像下雪了,风里带了星点凉意。
“我今日下山刚巧遇到卖陈皮糖的小贩,想着你近日饮食不佳,吃颗糖应会好些。”
我接过那包糖与他道了谢。
赵公子是家中幺子,算起来应当比我还略小几岁。因他是庶出,从小便懂事些,心思极细。
不过他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同我在一起时闭口不言,也不愿离我太近。
是同我一样有些怪病?
正要关门,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赵公子,你家中……可有行伍中人?”
“家中世代行商,仅我跟随武行师父学过些皮毛。姑娘可是要寻人?”
我摇摇头,又谢过他,轻轻关了门。
巧合吗……
那双伸向我的手修长有力,手心指节都是密密麻麻的茧子,很是粗粝,定是常年征战之人。
我抱着那包糖,靠门坐下来,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像有些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