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对黎脂感到厌倦。
年少起对她积累起的宠溺被消耗得所剩无几。
听到她自戕而死,我望向窗外,入目一派欣欣向荣,黎脂这几年活得朝不见日,岁不知春,然而春天还是来了。
“厚葬了吧!”
一
我在深夜去找她。
商冉跟在我身后为我掌着灯,她手里的长信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熹微的灯光照向宫道,路旁疯长的野草毫无节制,没至小腿处,衣袍无声地在其上掠过,鞋履踏上淹没在草丛中的青石板路,落足无声,我负手往西苑走着。
西苑的灯还亮着,微弱的光在暗夜中像是漫天黑暗中的一抹萤火,我驻足在西苑的门外,望着眼前寸步之遥的灯火,却无法再向前走一步。我有预感,她会恨我,虽然她对我的恨意在很久之前就深入骨髓,但是今夜他死了,所以她的恨意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掀起惊涛骇浪将我湮灭。
她爱他,直到他死了,她还是爱他。
商冉静静地伫立在我的身后,夜寒风凉,我站了太久,寒意侵体,我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了数声。商冉上前一步,低眉垂首恭敬地说:“陛下,夜凉,回去吧。”
我望着那一抹萤火,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喃喃:“罢了,去和她说说吧,她爱了他一辈子,如今他死了,她应该知道。”
我推开年久失修的大门,候在门外的宫女看见我,躬身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中。商冉止步在内殿前,提着灯以一种言气卑弱的态度等在门外。我推开门走进去。
黎脂背对着我坐在梳妆镜前,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一头青丝在身后倾泻下来,遮住纤细的腰身,手里拿着一只檀木梳,歪着头正在梳理自己的头发。
听见脚步声,她从镜中抬眼朝身后的我瞥了一眼,手里的动作不慌不忙,唇边甚至还噙着笑,开口说:“邵哥哥,你来了!”
我没有说话,算起来,我已经四个月没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是暮春的时候,她穿着嫩粉的裙子,手里捧着几枝簇满枝丫的桃花。我上完朝从崇政殿出来,在殿门口和殿阁大学士商讨南方的水患,正蹙着眉听他们说得难分难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我。
“邵哥哥—”我恍惚了一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身前的两位学士看见我的脸色,立马噤声,我循声望过去,就看见她捧着花立在百尺的白玉阶下仰头望着我。她发未绾起,是姑娘家的装束,更不要说嫩粉的一袭衣裙,明眸善睐,笑意盈盈,恍若十年前的她。
我被这假象糊弄住了,所以忍不住笑了笑,抬脚朝她那个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她笑着不说话,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抬手摸着她的发顶,又忍不住皱眉,问她,“怎么穿这样薄,冷不冷?”
她歪着头,冲我笑得灿烂如骄阳,然后将藏在花束里的一支簪子狠狠扎进了我的心口。整个太医院的人赶过来的时候如临大敌,称那支簪子再深入半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
我摸着心口,其实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艳阳熠熠生辉,暮春初夏晌午的日光其实很炙热,可我如坠冰窖,那一点点细小的疼痛顺着尖细的簪子没入体内,然后在心脏处扩散,无法遏制。我捂住心口,愣怔地望着她,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渐渐蒙上一层恨意,她说:“你还给我……还给我……”
后来宫人把她拉下去的时候,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她脸上的恨意真切而疯狂。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多年前,当真是很多年前了,她五六岁的时候,或许还要更小上一点,她母亲带着她进宫,相聊时她的母亲托我照看她一二,然后就随我母妃进殿私聊去了。
我就拉着她往外走,要带她去看宫人新做的宫灯。我不过也才八九岁,走了几步后,她停在原地再不肯动,扑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我问她怎么了,她先是沉默,然后低着头踮起脚小声地说:“我饿……”
当时宫宴,母妃殿内的宫娥来来往往,忙碌不堪,我想了想,跟她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
我现在已经忘记我当时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等我想起她来,已经隔了很久。我端着一碟糕点回来的时候,她还站在原地,嘴里吸着手指,很乖很乖地站在原地,脚半分都没有挪动,小小的一团跟糯米丸子似的,眯着黑米丸一样的圆眼睛冲我笑。
所以直到现在,她在我印象里,其实还是当年那个站在原地不敢走的小姑娘,乖乖地站在那里,温顺听话。也因此,一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她,时光在记忆里重叠,她放下梳子朝我走过来,仿佛当年的那个小姑娘瞬间抽条成长,最后在我面前的,是十几年后的她,她脸上是我熟悉的笑,谦逊乖巧,歪着头甜甜地问我:“邵哥哥,你心口的伤好了没有呀?”
我看着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语气倦怠,说:“黎脂,我之前是骗你的。”我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想笑,她猛地抬头来看我,我笑笑,解释说,“之前我和你说苏峰已经死了是骗你的……”
在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后退的时候,我补了一句,我说:“不过他现在是真的死了,我杀的……”
她凄厉地大叫一声,猛地扑过来。我捏住她手腕的脉门,稍微一用力,她手里的簪子就脱手掉落,我说:“黎脂,同样的方法不要用第二次。”
我转身就走,将她的哭声抛在身后。等到西苑的大门在身后阖上,我闭上眼睛,听见门内的黎脂一声声唤着:“李邵—李邵—”
声声带泪,句句泣血。
商冉提着灯过来,将披风搭在我肩上,说:“娘娘以后会明白的……”
我摇摇头,她不会懂。
如果有一天她懂了,那就是我在把她往绝路上推,而我永不会这样做。
二
黎脂对我的恨意是从她的孩子流掉开始的。
自我登基以来,大祁子民都说我是最不像历代国君的一位皇帝。大祁崇尚武力,或许是因为太祖是在血海中开拓的江山,所以此后数代都在疯狂地开拓疆土,这种血海里的厮杀其实最能够激发起男人骨子里隐藏的暴虐情绪,我以前也深深沉迷于此。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外御驾亲征,等我抵挡住五军联盟从北方赶回来的时候,黎脂已经流产数十天,当时孩子还未满三个月。她生性温和,如小动物般的唯唯诺诺,流产了连原因都搞不清楚,只晓得哭。
她十八岁时嫁给我,流产也不过是我们大礼后的第三个月。她因为太过伤心,所以连日昏沉,我若是回来得再晚一点,恐怕就是面对一尸两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连夜赶回去的时候连铠甲都没脱,一路疾行,从锦阳宫到正阳殿门口,身上落了一层薄雪。我临走前特地派到黎脂身边的宫娥满脸张皇地候在门外,我瞥了她们一眼,走进外殿后先将铠甲给脱掉,靠在殿里的暖炉上将满身的潮意和寒气烘得差不多才走进内间。
内间暖气烧得极足,熏着暖香,她躺在床榻上,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立在床边俯身看她。她脸白如纸,我伸手上去贴了贴,只觉手下冰凉。黎脂痛苦地蹙起眉,像是陷入梦魇一样极力挣扎着。我俯下身轻拍她的脸颊,喊她:“阿脂?阿脂—”
她睁开眼,一看见我就哭了出来。她当时话还说不太出来,死死地攥紧我贴着她脸颊的那只手,神色凄楚而绝望,一遍一遍无声地说:“我痛—邵哥哥,我痛—”
她发不出声来,我只能根据她的口型判断她说出口的话。她的那句“我痛”轻飘飘地传过来,我只恨痛的人不是我。
可我分担不了她的痛苦,我只能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一遍一遍地哄着她 :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她平静下来又陷入昏睡中,我才一脸寒霜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