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我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变成了新帝的宠妃。
而曾经高高在上的九公主,只落得个套进麻袋,乱棍打死的结局。
我觉得新帝有点奇怪,因为他见我第一眼,便说我这辈子只能属于他。
断垣残肢,血积成河。
春雨绵绵如丝,笼罩这片人间炼狱。
城破国亡,我抬手将窗杦合拢,殿外仍是烟雨朦胧中浅草初发的模样,只是厮杀还未近罢了。
得亏我住得偏僻,才有幸再赏一场春雨呐。
白瓷瓶里斜插的几只海棠花已有卷颓之势,毕竟已是几日前路过御花园时偷偷折来的。
想来,来年的海棠花,阖该开得更鲜妍明丽。
君主已经带着自己的宠妃和爱子狼狈出逃,我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公主。
生母位卑,偶得圣眷,生下我没多久便病逝了,我甚至不知晓她的名姓,只留有一串银制手钏,绘制着简朴云纹。
毕竟,宫门多是无名艳骨啊。
杯中清茶已然放凉,此时喝起来正合适。
我端起茶盏,露出莹白皓腕上的手钏,身旁的侍女犹豫着却还是开了口:“公主,兴许还有转机呢”
我盯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唇角微弯,缓缓开口道:“巍峨宫中,捧高踩低,四处钻营,不过常态。我于深宫十数载,被欺、受辱,世情凉薄,早已悉数尝遍。我于这人间,本就无甚期待,无甚欢喜。从前怯懦,只将生活煎熬;现今城破国亡,却莫名使我生出几分勇气,”我转头看向她,“春桃,我寻得解脱,你该为我高兴。”
春桃眼周微红,抿唇道:“公主,您是个善人,不该是这个结局。”
我起身摸摸她的头,原来心中还是有些不舍的,虽然春桃来我身边不过三年,可她和雪枝一样,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地待我。
我将腕上手钏褪下,抓过她的手来放在她手心里,“春桃啊,你不必随我去,现下外头一片混乱,若走运或可活命,这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就当个纪念吧。”
“不,公主去哪,我就去哪。”说完,她执拗地将手钏塞还给我,捧起几上另一杯清茶,一饮而尽,接着笑着对我说:“公主,我先去给您探探路。”
我一怔,眼中突然酸涩难忍,但还是弯起眉眼,向她郑重点头。
不远处喊杀声逼近,我端起茶盏,饮尽……
醒来时,我躺在榻上,床畔坐了个人,骨节分明的手里正把玩着我的手钏。
像是预感到什么,他抬眸撞进我眼中,漆如点墨的眸子划过一丝光亮,右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莫名使我生出几分熟悉。
眉飞入鬓,睫如鸦羽,这张脸生得极是昳丽。从前我以为裴大人已经是顶顶好看的人了,不想还有人更胜一筹,只是他唇色浅淡,眉眼间似雪覆松枝,冷得很。
他是谁?我应该死了的呀?
我目光往下,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又想到他面色清冷,无甚生气,心下了然,该是冥界的黑无常大人吧。
“公主!”
循声望去,便见春桃站在不远处,欣喜万分。
没想到,入了地府,仍能和春桃一起,不知是哪里来的好运气。
我挣扎着坐起来,朝春桃招手,唤她过来,“春桃,快来见过大人,请大人给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做个自由人。”
春桃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她跪坐在我榻边,有些畏惧地偷瞄那大人两眼,随即又看向我,欲言又止。
那大人也是一怔,似乎没想到我如此聪慧,竟能猜出他的身份。
然而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眉间霜雪突然化作梨花,千树万树地盛开起来。
他开口,有如石上清泉,“那你下辈子想要做什么人?”
“我…不做人,就化作风吧。”
作一阵风,自由洒脱,吹过九州四海,天上人间。
他一愣,也许没人许过这个请求。
他看着我,眼中多了一丝不明的情绪。
手被执起,他温柔地将手钏重新带回我手腕上,接着挑起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眸中浓墨翻滚,他缓缓开口:“既然如此,这辈子你便只能属于朕,姎姎。”
朕?姎姎?他是谁,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脑中霎时轰的一声炸开,烟尘漫起,一片苍茫。
我错愕地看向春桃。
春桃回复我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恍恍惚惚,竟有些分不清真真假假。
他走后,春桃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我。
那人原来是宣朝的新帝,沈清彦。
他曾在玉昭为质八年,想来是恨透了玉昭,这才继位不久便大举进攻,直捣皇都。
可这一切本该与我无关的,只是春桃从小太监那里弄来的砒霜其实只是普通的蒙汗药,她说新帝看上了我,于是将我纳入后宫,封了个婕妤。
虽是婕妤,但是他的后宫,并无其他人。
我坐在黄铜镜前,镜子里的女子很是清瘦,面容清淡,其实算不上什么大美人,只能还算看得舒心,若与九公主比起来,那可真是相形见绌。
可惜,九公主已经随父皇逃了,我不禁发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因祸得福,毕竟,我从未住过这般华美的宫殿,吃过这般精致的吃食,连这铜镜,都要看得清楚些。
“公主,我就说您是善人,必然是会有好报的!”春桃嘴里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
我微微摇头,无奈地笑了。
这深宫吃人,往后数十年,焉知福祸。
“他们可曾逃脱?”我突然想起我那些“亲人”来。
“不曾,除太子殿下外全都被抓了,现今都在地牢里。”
国主携宠妃爱子仓皇出逃,于西城门被围,亲卫军拼死抵抗,唯太子一人逃出,下落不明,其余人等,皆下大狱,听候发落。
命运这种东西,实勘不破。
沈清彦着人来唤我时,我刚用完晚膳不久。
天际将将擦黑,绵绵春雨仍在下着,风裹挟着丝丝冷气穿过我,卷起我的头发。
小太监撑着伞,忙不迭地将我迎进早已备好的轿撵中。
我坐在轿中,突然有些慌乱,我以为他是要将我接去沈清彦的寝殿,毕竟作为名义上的妃子,应该有这个自觉。
轿帘再次掀起时,我一眼就看到了檐下的他,灯火昏黄,他长身玉立,黑袍华贵。
隔着细密雨帘,静静与我对望。
走近时,我才意识到他身后是什么地方。
“手这么冷,下次出来多穿些。”他解下玄色披风给我披上,又将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才牵着我走进去。
温暖的触感仍然残留在肌肤上,四周笼罩的是淡淡的雪覆青松的冷冽香气,我仿佛是在做梦,梦里也有人将我视若珍宝,呵护备至。
地牢里阴暗潮湿,血腥与霉味混杂。
我隔着牢门一眼就看见九公主,她倚墙坐着,眉目低垂,裙角沾血,她转过头来,面容仍旧干净,眉宇间的矜贵与高傲犹在。
“是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与她会境遇倒转,她为鱼肉,任人刀俎。
“拜见皇上!皇上饶命呐!”求饶声此起彼伏,往日这些人只听过他人的求饶,怕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
“女儿,你认识那人?快请她给我们求求情呀!”声音苍老发颤。
我以为他是对我说的,但其实,他只是看向九公主。
我看着他华发凌乱,面色凄惶的模样,苦涩地笑了。
只曾在高台下远远仰望过他一次,他不认识我也是应当,却也,不应当。
背后突然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沈清彦指节分明的右手环上我的肩膀,将我拉近他。
九公主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嗤笑一声,“贱人,你究竟有什么迷魂药,他们一个两个都护着你,裴大人是,他也是。”
有些事,不提便罢,提了,那些一直深藏心底的怒火便如遇油一般炽热燃烧,灼心烫肺。
“能不能让她出来会儿。”我问沈清彦。
他点头并向守卫示意。
九公主被两个守卫粗鲁地押出来,狠狠摔在我面前。
我走近两步,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她看着我,眼中净是屈辱和不甘。
“啪!”我用力扇了她一巴掌,收回的手不住发颤,我却觉得快活。
“你一定要为雪枝偿命。”我盯着她,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