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应该早就死了,
可现在却站在他面前,笑着说:“江九黎,你不记得我了?”
他当然记得这个总是吃不饱的女人,他怀疑她死后变成了饿死鬼。
可没想到,他的未婚妻也爱吃人。
江九黎那天本是不打算走那条山道的。
是有一天,屠户张富无意间看到山道边上小镜湖里,斑斑驳驳填满累累白骨,甚至有的骨头上还连着骨血,张富吓的连滚带爬的回了村子,从此之后,不管白天黑夜,都鲜少有人敢从那条山道走。
江九黎本是不打算走的,但时间紧迫,盏茶之前胡大户家的家丁稍口信来,说是杜鹃病情加重了。
杜鹃是江九黎的未婚妻,两个人是打娘胎里定下的亲事。杜鹃寻常都是用药吊着身子,今次这口信捎的太急,就算江九黎性子温文沉稳,也有些慌了。
所以才会背着小药箱从那条人人闻风丧胆的山道下山去。
江九黎未曾换衣衫,还是早时候山上采药的青衫,淑秀的眉目,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衣袍被勾坏了好几处,一身青衫破,一身风华谢。
他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低头的一瞬间,眼尾扫到一点白。
江九黎有些不确定的又看了一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那边确实坐着一个姑娘。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一头发出奇的长,从后背一路蔓延,盘在地上饶了几圈。她有一张分外秀气的脸,眼角弯弯,唇边都是笑意。一身白色娟袍,上面灼灼开着一团一团的芍药,她是跪坐在一颗树下的,那袍子到了腰际就全然变得绯红,像是晚霞在烧。
江九黎定睛望过去,心中顿时一紧,因为那红的哪里是芍药,分明是从身上沁出来的血。
“姑娘!”他疾步走过去,“姑娘你受伤了?”
那姑娘却仍旧在笑,弯弯眼角像是月牙一般,不觉得痛似得。
她只是轻轻抬眼,无辜之中带着几分稚气,江九黎那刹心中一动,好似这个表情,在什么时候他曾经见过。
那姑娘忽然笑了,露出一对俏皮的小虎牙,她说,“你是江九黎。”
江九黎浑身一震,他确定未曾见过她。但她语气非常笃定。
她歪头望他,忽而眼神一黯,“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风静衣啊。”
江九黎恍然之间眼前一花,好似无数光阴回转,我是风静衣啊。
对,你是风静衣。
2、再笑我就吃了你
那一年江九黎刚刚学医,不过七八岁光景,背着个小药篓子上山去采药。
捡到风静衣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山崖边上,抱着膝盖肩膀一颤一颤的。江九黎看着她顿时捏了一把冷汗,急忙上去,一把将她拽离山崖,“你为什么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风静衣转身看他,一对鹿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可怜巴巴的对他说,“我饿。”
江九黎有些吃惊,“你饿了为什么不回家?”
风静衣微微低下头去,“我没有家。”
江九黎只好放下小药篓子,将干粮递过去,风静衣抢也似的拿过来,几口就吃完了,好像她活到这么大,就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一样。
风静衣忽然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九黎。”江九黎笑笑,“吃完了你就快下山去吧。”
风静衣笑了,歪头望他,“我叫风静衣,你要记住了。”
“好奇怪的名字。”江九黎喃喃,“但,比杜鹃的名字好听呢。”
“杜鹃是谁?”风静衣眉心微微皱了皱。
“爹娘告诉我,她是我的未婚妻啊,等我们长大了就成亲呢。”江九黎这么说的时候,风静衣好像也没有在听。
她无辜的看着江九黎,“我还是好饿。”
江九黎呆了呆,“你刚刚不是吃了东西?”
“吃了还是饿。”风静衣喃喃道,“不管吃多少都吃不饱一样。”
江九黎望着已经满了的药篓子,“那你等我,我去给你拿吃的,我很快回来。”
风静衣转头看他,“你真的会回来?”
“恩。”江九黎点点头。
风静衣唇边若无若无的,好像笑了那么一下。
江九黎抱着吃的上来的时候,风静衣还是坐在那里,脚边摞了一地葱葱郁郁,江九黎细细瞧了瞧,竟然都是药草,有些他都只在医书上见过,长在陡峭的地方,他见都不曾见过。
江九黎将吃的递过去,第一次认真打量她。
她好像天生感觉不到安全,习惯性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兽一般,吃的满脸都是,江九黎笑出了声。
那声笑并没有很大声,他本以为风静衣不会听到的,可她却顿了顿,淡淡望着他,咧了咧嘴,“不许笑,再笑我就吃了你。”
江九黎连忙捂住嘴摇头,风静衣低头继续吃,也不知道都吃到哪里去了。
江九黎好奇地看着她,“难道你就感觉不到撑?”
风静衣擦了擦嘴笑了,“江九黎,我不会觉得饱,除非我吃了你。”
然后在江九黎一头雾水的时候,她猛然朝后仰去,身下是万丈深渊,江九黎吓的面无人色,呆呆愣在原地,等到回过神来,面前只剩下一堆草药,哪里还有风静衣。
3、夕弦
所以风静衣是从山崖落下去的。
所以风静衣,本应该死了。
但眼前这个姑娘,她说她是风静衣。
他连退好几步,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依旧在笑,“怎么了江九黎,你不记得我了?”
他倒是宁愿不记得了。
江九黎有些怀疑,这条山道上传说的吃人的鬼怪就是她,因为在江九黎的记忆之中,风静衣好似永远都吃不饱一样。他完全相信若是当年她死在山崖之下,变成了鬼,也一定是个吃不饱的饿死鬼。
“你是人是鬼?”江九黎说着已经退开了好几步。
风静衣明晃晃的笑了,眼角一滴尖锐的血痕刺目,“江九黎,我若是鬼怪,肯定第一个就吃掉你。”
江九黎稳了稳心神,“这么说,你不是鬼?”
风静衣本想说什么,遽然心肺一紧,她背靠着身后的大树,微微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开口,“喂江九黎,我受伤了。”
江九黎这才心有戚戚焉往前走,蹲在她脚边,“你怎么会伤的这么重?”
“听说这里有吃人的鬼怪啊。”风静衣眼神分外无辜,唇边漾着灿烂的笑意,“我来看吃人的妖怪来了。妖怪见了我,就把我打成这样了。”
江九黎好似稍稍放下了心,眼神之中却仍旧有防备,“你为什么受了这样的伤,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一样?”
风静衣忽然就不笑了,“因为怕你担心啊。”
江九黎心中一涩,分明也只是曾经见过而已,但此时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没有来由的,江九黎心里像是被灌满了青梅,隐隐发涩,“我给你包扎。”
“喂。”风静衣面上表情柔和几分,“江九黎,这条山道这么危险,你来做什么呢?”
江九黎手中本执着一只青瓷小瓶,稍稍倾斜着,白霜一样的药粉簌簌落下,听她这样问,徒然手中一顿,额头上已经爬满冷汗,“糟了!”
“恩?”风静衣面上神色未变,倒是眼中稍稍冷下一些。
“我不能在这里陪着你了,我得去找杜鹃。”他这么说着,已经开始收拾半敞开的药箱,手中的瓷瓶颤了颤,终是一把塞进风静衣手中去,“这个药你自己擦吧,杜鹃病重,我不能耽搁了。”
风静衣未置可否,就这样看着他仓促的背起药箱,然后风也似的朝山下赶。
是啊,他有个未婚妻叫杜鹃。不知道他知道了杜鹃是个食人魔,会是什么反应呢。
“你还不死心?”一声清丽声线响在树梢头,风静衣连头都懒的抬一下。
“静衣,你稍微理我一下会死么。”声音蓦地抬高了一些,原先的悠闲散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心的低喝。
风静衣稍稍低下头去,“夕弦,现在是我要死了。”
“哼。”声音仍旧气呼呼的,但音尾已然柔了几分,夕弦从枝头跳下来。
如果不是他头顶一对可爱的龙角,谁都会以为这是个泡在富贵花里的锦衣公子。
风静衣笑眯眯的看着他,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了。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曾长到这样大,但任性依旧丝毫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