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白色与天际相接,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
点点凉意在唇瓣化开,我半掀开眼帘,轻轻扯了扯手腕的铁链。
曾几何时,我还是集万千宠爱的荆州公主。
十六岁那年,我为自己择了个年少有为的驸马。
可在我们大婚当日,他的眉眼却越过我看向母后,声音不疾不徐,「薛山宁,好久未见。」
我扑哧一笑,这大抵又是顾生风教阿赢的恶作剧,但顾生风一向不太靠谱,连堂堂荆州皇后的名都能记错。
我摇摇头,笑的前仰后合,「阿赢,母后名唤薛吾宁。」
母后搭上我的手,硬生生将我扯到了她的身后。
「吾宁,吾宁。」阿赢眉头拧在一起,将母后的名字极轻地念了两遍。
他嗤笑一声,眸子里铺满了阴冷的嘲讽。
似是能将一切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我记忆里,江赢从未有这样可怕的神情。
「山宁,你欠我的,该还了。」
他拍了拍手,周围的树木花草,石墩雕像竟变成了奇形怪状的人。
恐惧随暮色弥漫,将我吞噬其中。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酸涩。
眼前的红绸模糊一片,我在倒下前看到了顾生风奔来的身影,「阿渊!」
我与江赢初见于荆州三年一次的烟花盛会。
他手执折扇立在廊厅,身影挺拔俊朗,素白的衣衫沾上了烟花的色彩。
美的超凡脱俗。
贴身侍女清珂掩唇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公主,清珂虽未读过书,但也知道美是不能用来形容男子的。」
我将桌上的葡萄塞进嘴里,咬开。
清甜的汁水浸染在唇齿之间。
我害羞地笑起来,她哪里明白,有些男子是比女子还要美的。
意料之内的,我开始对他日思夜想,以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但父王一年只准我出宫一次,我只能死皮赖脸的求顾生风。
「我有什么好处。」
他一屁股坐在我前面,毫不客气的拿起葡萄朝嘴里扔。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要拿着鸡毛掸子将他轰出去。
怎么,堂堂顾大将军买不起一颗葡萄?
我嘿嘿一笑,「若你寻到江赢,本公主保你日后水果自由。」
他伸出食指,贱兮兮地摇了摇,「公主,你当真觉得我顾府买不起水果吗?」
我气的攥紧拳头,刚要破口大骂,他却先我跳了起来指着我腰间,看上去比我还要愤怒,「你把玉佩给了别人?」
我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如何?」
那是我自小便带在身上的璞玉。
它洁白无瑕,温润有方,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顾生风向我讨要了好些年,但这样好的玉可不能让顾生风随便拿了去。
更何况,那上面还刻有我的名字。
但江赢不同,他与那块上好的美玉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见我的样子,他一个利落地转身就要走。
好家伙,还把我这个公主放眼里吗。
是可忍,我不可忍。
他猛然回身,握住我举起的手腕。
「沈悦渊,」
他从不连名带姓唤我的名字。
我有些慌乱地挣了挣手臂,他没有放开,只是松了松手上的力气。
「你当真喜欢他吗?」
他的眼底生出不易捕捉的,细碎的,不知名的期待。
似乎一点否认的声音便能将他击碎。
这从未在他眸中看到过的情绪,让我的罪恶感本能的翻涌而出。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
「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他将我的手放至身侧,「然后杀了他。」
趁我愣神的功夫,他早就跑了出去。
我站在宫门口,对着他的背影骂得震天响。
我就知道,这顾生风,半点也不靠谱。
路过的宫女太监见怪不怪地偷笑着。
我从未想过,再次见到江赢,是在宫中的宴会上。
荆州水患,粮食无收,疫病肆虐。
官员无策,母后闭门祈福,父王日日为此殚精竭虑,便只得张榜请贤能之士自荐,救荆州百姓于水火。
江赢就是在这时,进入宫中的。
他谋计献策,还寻到了治疫的药方。
一时间,江赢在宫中风光无限。
我为他斟了杯酒,「江公子才能过人,可曾想过入朝为官?」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未作回答。
充满诱惑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脸颊灼热。
对面的顾生风轻咳了两声,用嘴型与我对话,「看看你现在还有公主的样子吗?」
我瞪他一眼,「我,乐,意!」
或许我真的没有公主的样子,但我确确实实是名副其实的公主。
而江赢,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驸马。
他未娶,我未嫁。
我们顺其自然的成婚了。
我站在婚房前,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在幽暗的宫廊回荡。
「阿赢?」
脚步停在黑暗里。
大雨滂沱,雷电轰鸣。
我的面前,谁也没有。
我和母后被软禁,父王与一众官员不知所踪,皇宫之内,妖物横行。
再次见到江赢时,他的身上穿着父王明黄的龙袍。
我身上的红嫁衣,显得尤其讽刺。
「山宁,」他冷冷地瞥向母后,语气嘲弄,「一个只在意自己的人,也会为天下百姓祈福?」
与从前的温润不同,如今的他带着压迫的威严与高贵。
「你离开西山,改名吾宁,过了十八年平稳安宁的日子。」
他钳住母后的脸,「这十八年,你可有一刻,想起过我。」
「沈玉书呢?」
沈玉书是我的父王。
江赢显然对母后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愤怒地将母后甩在地上,拂袖离去,「山宁,我会让你后悔的。」
我扶起母后,连忙追了出去,却被守门的小妖拦了下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顾生风在哪里。
「渊儿,别白费力气了,」母后拍了拍床榻,「我们许久没有同床而眠了吧。」
今日的天黑的尤其早,圆月高挂,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地上。
白的犹如母后口中,西山的雨雾。
荆州边界,鲜有人烟。
西山富饶,有百姓逃荒至此,就地而居。
但无人管辖之地,必会生出事端。西山上不知从哪来了一群匪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为了自保,他们寻来巫蛊术士。
强行将妖丹放进了十八岁孤女的体内。
他们为她取了个新名字——山宁。
希望西山永远安宁。
「母后在西山待了多久?」
「不记得了,」母后嗓音嘶哑,语气却异常平静,「只记得,西山村民里早已没有我最初认识的人。」
月光的凉意钻进我的身体,我只觉得冷。
张开嘴的瞬间,才发现连牙齿都在战栗,「母后为什么不逃?」
母后低下头,冷笑出声,「逃?」
她拉起袖子,将白绸布一层层地揭开。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母后,为什么她的腕间总是缠着厚厚的绢布。
她总是笑而不答。
随着绢布尽数落下,深红发黑的疤痕在白皙的皮肤触目惊心。
冰凉的指尖触碰它的瞬间,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幼时学过的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母后将绢布缠了回去,遮住了疤痕。
但那些被隐瞒的过去,和疤痕一样,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母后遇到江赢的那日,西山大雪。
恶徒为逃命,扔下了他。
西山村民架柴,想要焚了他。
江赢的眼眶里憋着泪水,就这么看着母后。
委屈至极,这是母后唯一的想法。
不如留下他。
母后不止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她吐出妖丹,以此威胁村民,保了江赢。
「留下江赢,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
「江赢待你不好?」
母后摇摇头,「他待我极好。」
江赢会去采药,给母后的手腕缓解疼痛,会冒着危险出门半月买母后想吃的糖葫芦,会甜甜地叫母后一声阿姐。
那是母后漫长岁月里最开心的一年。
江赢从十七岁的羸弱少年,长成了健硕俊朗的温润公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不再叫我阿姐,而是叫我阿宁。」母后看向跳跃的烛火,空洞的眸子里像是燃起熊熊烈焰。
「察觉到他对我异样的情愫后,我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想法。」
我的情绪呼得炸裂开,混沌一片。
母后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江赢十八岁生辰那天,他带着母后一同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问母后,「阿宁,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恢复自由身,」母后看了看身后的铁链,对着江赢温温柔柔的笑着,「想让自己过平稳安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