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逢赌必赢,在赌坊里既是恶霸,也是福星。
小时候,我帮着一个小乞丐赢了半袋子铜钱。
长大后,他衣着华贵,回头歉疚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便奔向火海。
我奔溃大哭,众人死死拉住我,只当我是情深不能自已。
却不知,我只想让他如阴沟的老鼠一般悲惨屈辱地活着,永世不得翻身。
而不是像这样,英雄般地死去。
杜逸是潼州巨贾之子,我与他两情相悦已久。
但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来我家提亲时,被我打出了家门。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街坊,我阴沉着脸让他滚出去。
外面流言四起,众说纷纭。
大多说他提亲被拒是因为生母是个娼妓。
说他幼年被弃,挨家挨户磕头讨饭。
说他厚颜无耻进了杜家,名义上是公子,实际上过得下人还不如。
杜逸忍下所有非议,仍是日日来我家找我。
我都拒而不见。
闺中好友秦菱见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过来劝抚:
「本来好好的一桩亲事,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我一头扑进她的怀里,红着眼睛委屈道:「他那哪是提亲,分明是要挟。」
前些天,杜逸陪我一同在街上闲逛。
一路上,他眉眼低垂,握着我的手微微出了汗。
犹豫了许久,终于在我面前站定:
「云珂。秦家酒庄的事,我想麻烦你帮我。」
我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有些疑惑:「我能帮你什么?」
近来,杜家和方家在争一处酒庄。
两家互不相让,僵持了许久。
我家只有一间绸缎铺子,是我爹娘在打理。生意上的事我一窍不通,杜逸不是不知道。
不过恰巧,那酒庄是我好友秦菱家在出手转让的。
「你该不会想让我去找阿菱说好话吧。不行不行,她爹会骂死她的。」我反应过来,连连摆手。
听说秦家曾经也盛极一时,只是后来逐渐衰败了。生意上的事情,秦菱一向插不上手。
「不是这样。」杜逸解释:
「与我们争夺的是方家。方家公子好赌,我想请你帮忙,一同做个赌局……」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疤,默不作声。
我已经很多年不上赌桌了。
「不去。」我丢下两个字,快步往前走。
杜逸追上来,满脸愧疚:「对不起,你别生气。你不想去,那便不去。」
第二天,他带人上门来提亲。
我双手握于胸前,想要抑住强烈的心跳。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天。
少年郎的身影笼着一层的淡淡的光,在我眼前逐渐变的真切。
「云珂,我大哥说了,只要拿下酒庄,以后杜家生意场上就能有我一席之地。」
「以后我们的日子不会差的,我绝不让你受一丝苦。」
「只是眼下,真的需要你帮忙……」
我如坠谷底。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看似情真意切,实际上就是要我骑虎难下。
虽然期盼他能早日娶我过门,可也不该是这幅光景。
秦菱柳眉微皱:「我记得他原来是个温和有礼之人,怎么行事如此不堪?」
我垂头不语。
他的确有些变了。可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认识的杜逸,举止淡雅,温顺谦和,言语间对我总有无限柔情,绝不会置我于两难之境。
而如今,他急功近利,甚至拿婚姻大事当做筹码,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秦菱帮我理好蹭乱的发髻,温言细语:
「爹爹也为此事忧虑了许久。我们家不比从前了,那两家同为潼州巨贾,哪个都得罪不得。可惜我帮不上你。」
「杜家这两个兄弟,我也算是从小认得。杜二公子一直过的苦,有这样一个机会放在眼前,难免着急些。你不要太过气恼。」
我何尝不知道他心中苦楚。
只是他这样做,毁了我好多期许。
我拒绝他,也是希望他能用真本事证明自己。
要想爬起来,如果不是一步一个脚印,怎么止的住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流言蜚语。
我一向只是喜欢赌坊里的游戏玩法,并不只为钱财。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杜逸,就是在赌坊门口。
那时他衣衫破旧,灰头土脸地在赌坊外面来回踱步,假装只是路过,时不时朝里面张望。
我心里升起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兴奋地邀他一同进去。
他无措地抬眼看着我。
明明是个男孩子,他的眼睛却让我想起了朦胧的烟雨。淡淡的,像蒙了一层薄雾。
他缓缓摊开手掌,里面只有一个铜板,怯怯地问:「我只有这些。也能去吗?」
我这才意识到,他好像不是来玩的。
他躲开我的目光,解释道:「娘亲病了,我想给她抓些药。钱不够。」
我一愣。
之后便让他在原地等着,我去帮他赚一笔回来。
我们那个年纪的孩子不能随意进赌坊,他眼睁睁看着我跟在一个刚要进去的大汉后面喊:「爹爹,等我!」
那大汉并未回头,看门的伙计却也没有起疑,只是眯着眼睛斜看了一眼,嘀嘀咕咕:「什么人呐,带着个女娃娃来赌,呸。」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我提着半袋子铜钱跑回来,塞到他手里。
「快走吧。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来这儿的都不是好人。」
他黯淡的眸子里像是有了一点光,说话间就要跪下谢我。
我费劲扯住他的袖子,尽量让我们不那么显眼。
他走了两步,又特地回来跟我说:「可你是好人。」
大约十年后,他再来找我时,已经是杜家二公子了。
身上的衣裳虽然华贵起来,可他的眼神仍是淡淡的,氤氲着我看不懂的雾气。
言谈中,我才知道那半袋子铜钱,没能救回他娘亲的命。
杜家人本不愿接纳他们母子俩,却在他娘亲病死后,假模假样地把他「接」了回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安葬她。
以前流落在外,为了活下去,他有时不得不去乞讨。
要是不巧遇见当时杜家生意上的对头,还要忍受一番羞辱。
「诶,小叫花子,你爹搂着夫人在家里吃香喝辣,怎么单单把你和你娘扔出来要饭啊?」
「因为你娘是妓女啊,你知道妓女是什么吗。」
「他杜家的种怎么就这么下贱,别人吃剩的东西都要。」
「他爹都不要他,你心疼他做什么。扔远一点,让他去捡。」
进了杜家以后,原以为起码有个窝。
可没想到更加艰难。
杜家主母百般苛待,经常当着他的面辱骂讥讽他死去的娘亲。
杜老爷装聋作哑,只把他当成个下人对待。
外界更是把他当做彻头彻尾的笑柄。
他听过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见过最肮脏的灵魂。
可他却说,知足。
「至少世上还有像你这样皎洁的心。」
明月高悬夜空,我跌落在他眼眸中的水波里。
当我出现在他们议事的茶楼包厢时,秦老板正在帮方家公子添茶。
杜逸惊喜地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感激。
方家公子方识远,身着一袭石蕊红色长衫,身边站着几个小厮。
他折扇轻摇,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我:「陆云珂?听过,听过。」
杜逸疑惑:「我从未对方公子提起过云珂,你怎么会知道她?」
方识远笑的更开:「听你大哥提过。」
杜盛?
要说在杜家,谁对杜逸还算亲厚,那便只有他了。
前两年杜老爷过世,杜家一应事务都是杜盛在打理。
这秦家酒庄的差事,就是他交给杜逸的第一个任务。
可我与他也只见过几次,并不算相熟,怎么就会提起我。
我和杜逸面面相觑。
方识远又迫不及待地问:
「我还听闻陆姑娘博戏是把好手。在下呢,除了做生意,闲来无事也爱博上一博。今日难得一见,不如把俗务先放一放,咱们就在这儿切磋一下如何?」
正中下怀。
我故意皱起眉头:「可以是可以。只是这彩头……不知道方公子敢不敢与我赌秦家酒庄?」
方识远笑的有些轻蔑:「自然是敢的。只是到时候你别说我欺负你才好。」
「那就赌关扑。五纯六纯为胜。若是五纯,对家出一半钱,若是六纯,对家出全部的钱。」
我从怀里掏出六枚铜钱朝方识远晃了晃。
「哎呦喂,你这小丫头野心倒是不小。」
方识远果然来了劲,从凳子上站起来,撸起两条袖子,全然没有刚才贵公子的样子:「你先来。」
越是赌徒,越喜欢刺激的对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