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去世的时候,我三岁。
她在高台上同所有被抓过来的女子一样,成为讨贵妃欢笑的一个物件。
我阿父就在台下抱着我,失去他此生最爱的妻子。
后来他在宫中,众多大臣面前,贵妃娘娘一如当年的我阿娘。
死不瞑目。
大殷皇帝有个特别宠爱的妃子叫做陈莺莺,在永平三年的时候获封贵妃,风光无限。
说书先生说陈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但是她并不经常笑,所以皇帝为了讨陈贵妃欢心,让她一笑,抓了天下各个地方的女子投入火海,听她们火海中挣扎惨叫的声音。
我阿娘就死在这样的火海中。
那个时候阿父在台下抱着我,因为拦着阿娘不被抓而被打折的右手手指堪堪遮住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阿父的颤抖,落在我肩头的是一连串湿痕。
我阿娘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她没有出生在达官贵族之家,学识也只是堪堪识字,只是生的稍微漂亮一点,又同我阿父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总角之情,于是拜了天地,成了正式的夫妻。
她原本应该和我阿父平凡的过一辈子。
可是还是做了皇帝和陈贵妃轰轰烈烈爱情中最不起眼的一粒石子。
“满满,你说,要怎么给你阿娘报仇?”
阿父抱着我,低声呢喃。
他知道我听不懂,也没指望我听懂,他只是要说,
“他们应该要和我们一样痛苦的。”
我阿父原本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夫,开一家药店替人抓药,问诊寻方,娶一个妻子共度余生。他有一个这样平凡而又美好的一生。
但如今,那个普通温和,会轻笑着同我说一句,“满满,莫贪凉”的阿父,同我大方温柔会在烛灯下绣小荷包给我的阿娘,一同死在了皇城,三月漫天桃花火海之中。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
我三岁那年,已经彻底懂得了这个道理,阿父请了侍女照看我,自己却一门心思叩问宦海官途。
我阿父刚刚及冠,便丧失了此生最爱的人,于是平生漫漫,除了报仇他竟然再无归路。
我四岁那年,阿父中了进士,后及殿试,点为榜眼,任御史中丞。
出皇宫那天,夹道欢迎,长阶铺满落日余晖,阿父着浅红色的官服拾级而下,太监送他出宫低头称呼的却是,“苏大人”。
我突然想起来,阿娘被破门而入的官兵带走的时候,阿父也是翻出来家中所有珍宝钱财递于官兵,低声求着,“大人,放了我家夫人吧,她胆子小,性子太温和…”
然后…阿父被打断了右手手指,即使后来几次医治也不能如初。
他从前那样温和,近年来却日日盯着他那双手,满目阴骛。
那双手签过阿娘,抱过我,替人切脉问诊,替他自己入了宦海。
阿父之前教我,成大志者不拘小节,所以要沉得住气,给敌人一击致命。但换成了他自己,他好像已经不记得这个道理了,他任太史中丞第一天便拿了令牌去寻了当日抓走我阿娘的那几位官兵。
他们也有妻儿,也有老母要养。
阿父在他们团圆的门前沉默的站着,站着。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永平五年的上京城第一场雪,也可以是我阿父的雪。
阿父站了太久了,我去催他回家时,才听到他在说话。
我听不清,于是迈着小步子凑近又凑近,
才终于听到我阿父崩溃的哭声。
“原来他们也有妻儿,也知道阖家团圆的乐,生离死别的苦。”
“那我和满满呢?便一定要如此吗?”
不是有人生来如此的,不该是有人生来如此的。
可是在阿父心中。他和他的满满。他和他的幼女,已是如此。
阿娘的碑文迁过来的时候,是除夕前夜,上京日复一日地落雪,铺成暗无天地的白色,刮着刺入骨髓的冷风。
阿父在这样的日子里接到一封旨意,说是陈贵妃畏冷,要挖一处天然的温泉引到宫中,引到贵妃的芳华宫。
阿父也怕冷,可是不会有人要给阿父挖一个池子,他还是要安顿好我就领着队伍出去。
“阿父,御史中丞就是要给人挖池子吗?”
自然不是,可是现在宫中有哪位大人是各司其职呢?
大殷的皇帝不仁,官不官,民不民,还管什么应该做什么吗?
“满满,你是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你应该想的是阿父昨日给你买的那件裙子漂不漂亮。”
“很漂亮。”
我想起来那件小袄,实话实说,又把婆婆塞给我的汤婆子递给他,“阿父你要去外面,你拿着这个,就不冷啦。”
回应我的是阿父的温和地笑,以及长长的车辙。
永平年间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位不少,可是那样一群绝色的女子到最后也只有这样一位陈贵妃。
而入主中宫的是一位自幼就被当做皇后培养的姑娘,温婉大方,如果她能遇见一位稍微正常的君主,便也不会在宫中就此隐姓埋名。
我见过那位皇后,殿试上三位天之骄子,状元任命尚书,探花尚了公主,在那场婚宴之上这位听说贤良淑德皇后一眼,她的确是和很多人说的那样,漂亮温柔,可我阿父说,这位温婉的皇后可能会是他最锋利的一把剑。
一个人怎么会做一把剑呢?
阿父肯定是又做梦了。
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会说些胡话疯话,阿父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说胡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他有时候会看着空旷的地方喊阿娘的名字。
这个时候府中就没有人敢去他身边,下人与我们相处少,我常常听见他们说阿父是个疯子,担心自己有一天朝不保夕。
但是不是的,你们不要怕阿父,他只是有一点想阿娘了,活了这么久他第一次离阿娘这么遥远。
阿父不会杀人的,他最起码从来不会滥杀无辜。
小半个月之后,在皇宫之中天天下数道折子的催促之中,阿父终于完成了任务。
只是仅仅是这一处池子,就已经冻死好些人了,累死好些人了。
一千八百米的山路,再加上穿城过巷到皇城芳华宫,小半个月因为这一场几乎奢侈的宠爱死去了六个家庭的顶梁柱。
我以为阿父沉默的时候是在想那六个家庭会在这样的严寒的天气中,严苛的赋税之下应该怎么活。
可是他只是抱着我说,“满满,阿父回来了。”
他说他回来了,我好像是与他阔别半生那样久远,于是抱着阿父再也不肯撒手。
永平六年六月,帝南巡。
阿父若是出远门的话,必然是要带着我的,所以阿父告诉我,陛下去南巡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带着贵妃娘娘娘一起,但是没有皇帝陛下点了那样多的随从一起,却没有带陈贵妃。
“他当然不会带着贵妃去,杭州那边可是他的第二个皇宫。”
既然是第二个皇宫,便也会有第二个陈贵妃。
天下应该只有一个苏满满,我阿父也只有一个女儿,他不会把别的人当作他的孩子,也不会把别的人当作已经去世的亡妻。
我原本以为阿父应该最讨厌陈贵妃,因为阿娘因她而死,但是没有,阿父只是告诉我这样的一个世道,把这样滔天的大罪归结于一个女子,一个帝王的宠妃身上实在是小人所为,懦夫所为。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过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