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直视我的美丽，却不敢正视我的来历。
距今，我已经一百多岁了。
异人囚我水晶罩内，使我久不得归乡，冥冥渺渺，未知身于何方。
…
“妈妈，这件衣服好漂亮！”
麻木状态下，我恍惚间听见了故乡的语言，抬眼望去，那是一个六岁大的小童。
故乡的语言，在满是异国语言的地方，显得是那么突兀。
不可思议，又令人倍感亲切。
我只是多看了他两眼，便继续沉眠，以前见过一些故乡的人，他们每每看见我都是难过和无奈，那样的神情总叫人更添几分愁。
恐怕我的故乡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了，便让我永远沉眠在这里罢。
…
一百多年前，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乞财来，乞形美，乞颜容，乞学识，乞我前景乐无忧，乞我好运多连连，乞我家族万事兴，乞我家人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七巧节当日，府上的大小姐欢天喜地的将我从柜子里拿出，对着镜子比了又比，眼里全是对我的喜爱。
我诞生于一位离世三年的绣娘的手中，她是京城手艺最非凡的绣娘，天生盲一目，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总能做出精美绝伦的衣裳。
京城的大小姐都喜欢在她手里买衣裳，我就是被某一位大小姐带走的其中一件。
但大小姐没笑几下，就被一旁面无表情的嬷嬷教训了几句，说她不该露出牙齿的笑，更不该有那么多肢体动作，要恬静淡雅方为千金。
大小姐脸上的笑容淡去，点了点头便让丫鬟给她换衣裳。
不过一会儿，我便成功的依附在大小姐的千金之躯上。
她生的周正，根本不需要我的点缀便由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美。
像…像夏末最后一朵倚着墙的荼蘼花，柔弱无比，一眼看去是惊艳，细看却又带着一抹散不开的病态和颓败感。
这里的大小姐都是如此，李绣娘曾经自言自语时说过，清朝人自我封闭，迟早要被洋人压的抬不起头。
洋人便是一些模样奇怪的人，他们是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肤色比那新吐出的蚕丝还要白上一筹，各个身材伟岸，连女子都有七八尺的高度。
晌午正是好日头，大小姐在后院的池塘旁坐着观赏自己，一会儿梳梳头，一会儿低下头抚弄裙摆，水中倒映着她的绝色。
但这一幕却只有我一个不是人类的物件在欣赏。
因为大小姐是名门望族，出阁之前必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闺便是这京城中每位大小姐的命运。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无趣了，便喊了一个丫鬟过来。
“环儿。”
丫鬟脚步匆匆的赶了过来，脸上迎着笑。
“小姐有何吩咐？”
“我屋里有一支藏青色的簪花，你拿过来，我觉着与这身衣裳甚是匹配，如不戴一番，便可惜了。”
丫鬟诶了一声，动作迅速的回到了屋里，没多久便拿着大小姐吩咐的东西出来了，簪花的颜色当真与我身上的色彩大致符合，花样也十分适合我。
“好看吗？”
丫鬟给她戴好簪子以后，她对着池面照了照自己的容颜。
“小姐天生丽质，自然是极美的！”丫鬟的话和我心里想的没什么区别。
但是，我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阴沉沉的压的人心里难受，似乎很久没有晴空万里的时候了，空气中总能闻到火药味。
如果连我一个物件都沉闷，那么生活在京城的人呢？
夜里用膳，丫鬟上来了一些洋人才会吃的东西，叫什么我不记得的，只知道大小姐不喜欢，吃了一口便没有再动。
后来府中老爷来了一趟，他表情寡淡。
“月牙儿，今日府里带回来的点心符不符合你的口味？”
大小姐放下筷子，叹气道：“爹爹，你都是哪弄来的这些难吃食物，味道真的难以下咽，我吃不出这是什么！”
“是洋人卖的食物，叫不上名字，码头那边有军队指着脑袋去买，如果不买的话，很有可能会吃枪子。”老爷说这话时眼神黯淡无光。
原来是强买强卖，以前李绣娘对面有一家面馆，店主人在早些年当过土匪，后来改邪归正，可身上那股子蛮劲是一点也没有减，经常让路人吃他的面，不吃不让走。
但比起那家面馆，洋人的强买强卖更加不容置疑，无法拒绝。
“外面…已经这样了么？”大小姐脸上的担忧清晰可见。
老爷没有说话，整个屋子都陷入了沉默。
我就靠着大小姐，感受着她平缓的心跳，还有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
…
一个月后，京城里响起了战火和惨绝人寰的悲剧！
京城郊外已经沦陷，所有码头都被洋人给占据了。
枪林弹雨，我所在的地方目前还算是仅剩没有被攻略的地方了，老爷怕大小姐有危险，不允许她踏出门半步。
又过了不到三日，当天夜里老爷火急火燎的把大小姐带到了柴房里，和她谨慎的叮嘱：“敌军来了，你躲下去！”
他颤抖的指尖指着一间从未见过的地道，里面黑漆漆的。
大小姐眼眶赤红着，眼里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泪水。
她的手紧紧的拽着老爷的袖子。
“那爹爹你呢？”
老爷没有回答她，而是连带着丫鬟和大小姐一块推入地下密室，接着忍痛关上了密室的门。
光，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黑暗中我能感受到周围的冷气，还有大小姐身上微微发颤的脆弱。
密室一待就是七八日，外面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每天靠丫鬟冒着风险出去偷取食物，和带回来一点外面的音讯。
府中已经被全部攻陷，一百多口人丁死的死逃的逃，老爷也不见踪影，院子里那颗百年的梧桐树不知何时被砍的稀碎。
“这些红薯都是灶房里的，灶房还剩下许多红薯，只是上面染着血，奴婢给大小姐剥了皮就可以吃了，等夜里外面没什么行人了，奴婢拖着麻木袋子去一袋一袋的拎全部回来，这样大小姐冬日便有的吃了。”
丫鬟每说一个字，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便吐出一口白雾。
“好…”大小姐牙齿冷的打颤，她颤颤巍巍的拿起一颗红薯，眼里氤氲着水汽，“以前只见乡下村夫吃生红薯，没想到今日我也要如此才能苟延残喘…爹爹，你要是还活着，可千万不要再回来了，这地方早已不是家。”
我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啃着生红薯，曾经那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贵人儿，如今憔悴苍白的不像样。
到底何时才可以结束这场战乱？
入夜三更，入秋的地下室阴冷的吓人。
大小姐和丫鬟紧紧的靠在一起，仅靠一根蜡烛取暖，她们不敢烧火，因为怕火光和烟冒出地下室的缝隙，然后引来敌人。
蜡烛的温度微乎及微，那一点点火苗除了能带来一点光亮便再无作用
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法把暖意锁在大小姐身上，我的身体太单薄了，甚至被她身上的温度感染的也越发冰凉。
同她俩不一样，我不怕冷，因为我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纵使我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我同人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可她们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