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两年前车祸走后，母亲记性越来越差，现在连父亲的墓碑在哪儿都记不住了。
我本以为日子还是那样缓慢前进着。
直到隔日醒来，我看见一个黑影。
我哆哆嗦嗦叫了声：
「爸！？」
「媛媛，妈的围巾去哪儿了？」
母亲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她总找不到东西，隔上几分钟就得叫我一趟。
可偏生我也不是什么心细的主儿，母亲每次叫我，我都得翻箱倒柜找半天，最后手一摊，转头大喊。
「爸——」
在这我们家里，父亲是负责浇花买菜，教娃寻物的全能主夫，我和妈妈负责走在父亲身后打酱油。
父亲走来，没发出一点声音，他指了指母亲的脖子，突然笑了。
我看向母亲，也笑出声。
「妈，围巾这不就在你脖子上吗，瞧你这记性！」
母亲也笑了，她拽着围巾看向我，好奇地问。
「媛媛，你刚才喊的谁啊？」
「我爸啊，怎么——」
声音突然卡壳，我顺着母亲视线看向身后，看到父亲透明的身体，我才突然意识到。
这是父亲离开的第二年。
我的父亲死在两年前的除夕夜。
出租车因大雪天地滑，刹车失灵，与迎面而来的公交车相撞，生死关头，父亲紧紧抱住母亲。
母亲受了轻伤，他因伤势过重，当即被住进重症监护室。
大年初三夜里，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一片喜悦组成的汪洋中，父亲走了。
这两年，母亲除了父亲离开的那日痛哭一场，其余时间都非常乐观。
我也不愿触碰当年的伤疤，自那后，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各自掩饰着痛苦。
昨天是父亲的忌日，我和母亲去祭拜他。
隔日清晨，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我习惯性地开口嘟囔。
「爸，我今天不上班，不用早叫我吃饭……」
话没说完，我猛地坐起，看到床边的黑影，抬头，在看到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后，我被吓得大叫。
「媛媛，咋了？」母亲急忙赶来问。
那黑影冲我举起左手比了个「嘘」的动作，我看着熟悉的断指，摇头说。
「没事儿，妈，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话音落后，我再次看向黑影，哆哆嗦嗦叫了声。
「爸！？」
「爸？您，不对，你是哪位？」
瞧他衣领又卷起来，我习惯性伸手去翻，却眼睁睁见自己的手穿过他的身体。
「媛媛，咱居委会过年送的那瓶酱油在哪儿呢？」母亲声音传来。
「在厨房碗柜最里头，弯弯腰就能看见，我去找——」
父亲笑着回应，抬腿一瘸一拐走到门口。
「媛媛，你怎么不说话啊？」
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父亲身体僵直，停下脚步。
「唉，算了，你也是个丢三落四的主儿，妈自个再找找……」
母亲声音消散，我与父亲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些许迷茫。
我此刻还是半梦半醒，但父亲的声音就真真切切在我耳边响起。
「爸知道这事儿不太好接受，但媛媛，你还记得你三年级掉厕所里，你嫌丢人，是爸爸——」
「爸，我亲爸，」我举手投降，「我接受，我接受，您别说了。」
瞧我满脸通红，父亲笑了声，伸手拍拍我的头，我却感受不到温度，只能看他的手穿过我的头发。
这两年为了纾解父亲走后心中伤痛，我写了不少故事，也看了不少离奇怪谈，我看着身旁身体透明的父亲，又想到前几日看的书。
「爸，你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才回来的吗？」
父亲点头，「孟婆说我执念太深，让我托人把未了的心愿实现，才能转生。」
我突然笑了，用肩膀顶父亲的肩膀，差点儿一头栽床上。
「诶，爸，你要是有一堆心愿，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傻闺女，爸不贪心，爸只有三个愿望——」
话音未落，门响了，我和父亲同时看向门口。
母亲现在快七十岁了，她记性越来越差，今天这是她第三次打开门，并问我同一个问题。
「媛媛，妈妈的围巾放哪儿了？」
我走上前，理顺她的白发，父亲飘过去，看着母亲的脸出神。
「妈妈，围巾就在你脖子上待着呢。」
「哦，瞧我这记性！」母亲哈哈一笑。
父亲一直盯着母亲瞧，用手轻柔地拂过她苍白的发丝，那双眼盛满春江的温柔。
「诶，冯光去哪儿了？」
母亲笑着走向我身后，我见她穿过父亲的灵魂，去拿桌上那张合照。
看着我怔愣的模样，母亲反复摩挲照片上父亲的脸，喃喃道。
「你爸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抬头，看向身旁已成灵魂的父亲，陷入沉默。
「妈，爸他两年前已经走了，你忘了吗？」
母亲愣了，她拉住我的手放在她的红围巾上。
「对啊，妈知道他走了，妈在等他回来。」
话音落后，母亲哼着歌走出门。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遗忘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这让我有些迷茫。
「媛媛，你也知道，人死之后，生者都得哭送一场，是因为生者的眼泪就是亡者转生的钥匙，可每个亡者都有不同的钥匙。」
父亲的声音让我回神，他也意识到母亲无法看到他，神色落寞，嗓音嘶哑。
「爸爸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只记得钥匙是一句话，但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了。」
我试图去理解，但脑子就和上锈的机械一样缓慢转动，只能极其艰难的点头。
「但刚才听你妈妈说那些话，爸爸觉得很耳熟，我想，这钥匙有可能是你妈妈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深受妈妈影响，性格一向乐观，听到事情有希望，歪头看向父亲，笑着说。
「没关系，爸爸，慢慢想，咱们时间多着呢。」
父亲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眼中盛满我看不懂的挣扎和悲痛。
门再次被敲响，我看向门口一脸急切的母亲，第四次听她说。
「媛媛，妈妈的围巾放哪儿了？」
我走上去把她脖子上被扯乱的围巾取下，又重新给她戴好。
「媛媛，明天带你妈妈去医院看看吧。」父亲看向我，突然说。
「对不起。」
「媛媛，好好的来医院干啥，你这不就是浪费钱吗，妈能有什么事儿。」
「有人不放心呗。」我笑着揶揄。
我拿着报告单看，下一刻，笑容凝在脸上。
「您母亲患有阿尔兹海默症，这种情况，应该是到了中期。」
诊室里，听着医生说的话，我浑身打颤，哆哆嗦嗦一个字儿都冒不出。
走出诊室的每一步都飘忽着，我大脑空白，只知道自己张嘴在说话，却听不见自己说什么。
出门，我瞧见坐在医院座椅上的母亲，在她身旁，父亲正温柔地看着她。
只不过，母亲她感受不到这份温柔。
「媛媛，我咋了？」见我不说话，母亲笑着说，「瞧你，我就说我能有啥事儿，我就说你是浪费钱吧。」
母亲很少有洋洋自得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这个白发的小老太太，都是慢悠悠，温吞的性子。
不知道是否遗忘让她回到年轻时，忘了人生那些苦痛，所以，我瞧见她这副模样，一时竟然张不开嘴。
我揉了把脸，装作没事儿似的笑着说。
「妈，你就是得了个很小的病，就是会慢慢忘记些东西，最后变成小孩。」
两人一魂静默许久，最先开口的是母亲。
「那怎么行啊……」
「我要成小孩了，我可咋找着他。」
母亲的记忆已经产生错乱，自父亲离世后，她对父亲的记忆就停留在她十八岁，她与父亲相遇那年。
现在她只当父亲像当年那样，只是离开家乡，却从未离开她。
我在取药口拿药，父亲则坐在母亲身边，轻轻环住她。
我明白了父亲那句对不起的含义，却晚了一步。
拿了药，我带母亲回家。
母亲总是乐观的，路上，她突然对我说。
「媛媛，你不是在写故事吗？你给妈写一篇故事，就写咱仨，妈要是忘了，你就读给妈听，到时候妈肯定能记起来。」
当晚，我和母亲与时间争夺记忆，顺着往事，回溯时间。
我和父亲坐在她身边，默默听着，父亲一直盯着我看，趁母亲发愣的功夫，他突然笑了笑。
「媛媛，爸爸已经完成了一个愿望。」
我没问是什么，只悄悄写了个恭喜，母亲瞧见这两个字，问我读什么。
「分别。」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