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祖父是最守财最古板的人。
明明我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是在后巷贪玩。
而我却只能在还没我高的药柜前抓药。
直到外敌频频侵犯,直到镰刀和铁锤的旗帜竖起。
我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民国十四年八月三十一日,总统家的大小姐留洋回来,说是要办女子学校,让适龄的女子入学,报纸上登着女子学校的招生简介,来往的病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件事。
当时的我站在药柜前正看着方子抓药,我家只是一家小药店,平日里,除了父母,也是就是我会帮忙抓药。
当有病人笑着说我应该去上这个女子学校的时候。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可能的。
祖父是不折不扣的守财奴,他总是将钱守得紧紧的,他曾经因为父亲用店里的钱,买了个无用的茶壶就一直碎碎念他很久,让父亲不堪其扰,只能掏出自己的小金库,补上了这个小茶壶的钱。
我虽然是他的孙女,但是印象里,他只会严厉训斥我的写的大字不好,让我背长长的医书。
明明我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是在后巷贪玩,而我却只能在还没我高的药柜前抓药。
明明也能招个学徒,这只是祖父为了省钱才用我这个童工,我的母亲总是对此愤愤不平。
我也偶尔只能站在药柜前看着从门前穿过的隔壁家二妞和三巧,她们奔跑时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让我心生向往。
这时候祖父看着我发呆的样子就会重重的敲我的脑袋。
让我罚抄五遍药性赋,要字迹工整,不能脏乱。
顿时我的心思就收回来了,不能脏乱,这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在我认命的罚抄的时候,母亲和祖父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母亲认为我身为女子就该学女子的绣花,煮饭,裹小脚,而不是因为祖父想要一个免费的学徒,就让我一直在药店帮忙,哪个好人家的女子会这样抛头露面。
因为祖父的吝啬,让我失去裹小脚的机会,她本来就觉得我的婚事已经岌岌可危了,如今祖父还想让我去上什么女子学校。
“为了讨好总统大人,公公就这么不顾平安的前程吗?那个总统的大小姐一时心血来潮的玩意,平安如今已经八岁了。哪还有个女孩子的样子?这样她以后嫁人了,岂不是会被人说我这个母亲没有教养。”母亲愤怒的说。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祖父不屑地反驳,“我正是为了平安的前途,如今总统大小姐正想办女子学校,向社会各界广收学生,若是能搭上这条青云梯,何愁没有好人家,如今处处说新学堂,新学问,你个年轻人却比我这个老头还要老头脑。”
“那些富贵人家哪是我们能攀附上的,你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为了钱财不顾一切!”母亲气得摔门而出。
我看着大人的争吵却插不上话,只在一旁默默的抄写药性赋。
祖父看着我波澜不惊的样子,满意的点点头,走过来一看,看见我乱七八糟的行书,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蠢货!嗽壅写错了!抄了几遍,还抄不明白,字写得也太丑了!把这段边写边念,写上十遍!”
“旋覆花明目治头风,而消痰嗽壅……”
“旋覆花明目治头风,而消痰嗽壅……”
“旋覆花明目治头风,而消痰嗽壅……”
……
祖父真的太讨厌了!
母亲和父亲终究拗不过祖父,毕竟家中的钱财大部分都在祖父手上。开学的前一天,我的心中满是惶恐不安的。
能上女子学校的人无一不是家中大富大贵的人,这些骄纵的大小姐们,难道会很好相处?
母亲再三让我不要惹事,叮嘱我好好的学习,不要丢了家里的脸,最好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要理会。
“我们可不比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有钱有势的,凡事忍让三分,莫要冲动行事。”母亲坐在烛火下为我缝制新衣,烛光一闪一闪的,照得她的脸晦暗不明。身旁的小弟在安静的熟睡,我正轻轻地拿着蒲扇为他驱赶夏日的蚊虫。
“平安……”母亲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有着欣喜,有着怨恨,还有着些许的嫉妒。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停下了。
“娘,我在。”我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没事,你试试这件秋衣吧。”母亲将衣服在我身上不停地比划,看着比去年还要长还要大的秋衣穿在我的身上竟十分合身的时候,她突然一把搂住我,感慨的说:
“我的平安终究还是长大了……”
我怀着恐惧和不安跟着祖父来到育才女子学校,这里出入都是西装革履的人带着穿着洋装长裙的小姐们,一身长衫的祖父和穿着旧式旗袍的我显得格外显眼。
怕羞的我抓着祖父的长衫不敢松手,祖父叹了口气,挺直着脊背,难得温情的握住了我的手,大步流星的顶着许多人诧异的眼光走进报名处。
所幸直到报名结束也没遇见我想象的为难。
大家都彬彬有礼,十分客气的寒暄两句。
入学的座位是随机抽取的,我按照学号来到暂时的座位上,明亮的教室,崭新整齐的木质桌椅,还有那高高在上的讲台上站着的一位衣着考究,穿着新式旗袍的女性,她双眸清亮,看我们的眼神中,有着满溢出来的温柔。
“各位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老师,我叫林琳,从今日起,班级内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今天是第一天,大家先站起来说一下自己叫什么名字,几岁,认识一下,好吗?”
班级里的同学并不多,只有三十人左右,大家的年龄都相仿,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轮到我时,我紧张的站起来,众人的目光投向我,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吞吞吐吐的说:“孙平安,八岁。”
轮到隔壁的小姐的时候,她落落大方,一身精致的米色洋装衬得她天真可爱,她娇憨的说:“林若云,八岁。”
下课后,林若云趴在桌子望着我,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看着我说:“平安,你家是做什么的啊?”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老实的说:“开药店啊!西街上的回春堂就是我家了。”
“哇!”林若云发出赞叹的声音,她天真的神情让我放松下来,原来大小姐们也不是吃人的老虎,并没有母亲说的如此可怕。
“我家是东街上的日日新洋行,你有空也可以去我家看看,有很多新颖的洋货的。”林若云有些懒散的说。
“好!我有空会过去看看的!”我许着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承诺,不过林若云看上去并不在意,她叽叽喳喳的说着,家里严厉的母亲和和蔼的父亲,说着自己因为学钢琴弹不好被家教老师打得手痛。
我有些羡慕的听着她的生活,她的苦恼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甜蜜,我曾跟祖父去大户人家家里出诊,那时候后宅传来的悠扬的钢琴声让我心动不已。但是,那高达一块大洋一小时的课费让我望尘莫及。更别提那台价值几千块大洋的钢琴了。
真好啊!我也好想摸摸钢琴啊!
学校的生活真是想象不到的快乐!
大小姐们总是有数不清的崭新的花样,知道许多数不清的八卦。我会帮她们带她们被家里禁止看的书籍,她们会给我带她们秘制的点心。
我和林若云玩得最好,我们会在课上偷偷的传纸条,交换写着彼此心事的日记本。
我才发现这个娇俏的大小姐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快乐,她除了每日上学,放学就要回到古老的林宅,别看林家是卖洋货的,林家的老爷和夫人的头脑依旧十分陈旧。
林若云的厚厚的洋装裙子下其实是一双三寸金莲,她的父母在她小的时候就给她缠足,等到她长大,缠足已经渐渐没落了,但是她还是坚持着缠足,就像是她身上夸张的洋装一样,她的父母总是把时下最流行的东西往她的身上挂,不管林若云是不是能负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