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我被死亡登记所的头头撵去看厕所的时候,我是懵逼的。
下一秒满满的愤懑和不服。
我在厕所门口死死盯着进了男厕的头头,手指藏在背后给他比了个中指。
比完中指,心里又酸又羡慕。
这年头连死人都分三六九等了,我却连我是谁,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女厕满了,想进去得排队。」
我拦住一个想上厕所的老太太,声音有气无力。
没成想老太太的眼睛像个扫描仪一样,将我从头发丝打量到脚指甲盖。
她眯眯眼,问我,「看厕所的?」
我不爽,「怎么?」
看厕所的难道就不是好鬼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随即指指自己衣领上别着的一个徽章。
「看,这是什么。」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过去,徽章上头写着一串数字。
「嗯看到了,013,意思是你当鬼13年了?」
老太太听罢脸皱成脱了水的枣子,每条皱纹里头都是嫌弃。
「无知!愚蠢!这意思是我是死亡登记所的在编第93号员工,你个没编制的看厕所的!」
我一口老血喷出,也没人告诉我死了做鬼还得考公考编啊?!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确定自己这次是真的死透了。
不然边上怎么会有一个脸白的跟僵尸一样的人穿着一身白站我旁边呢。
我问:「你是来接我上黄泉路的吗?日子果然好了,来接死人的都是这么帅的哥哥。」
帅哥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翻看了几下。
「你还没有去黄泉路的资格,跟我来。」
我跟在帅哥身后,懵懵懂懂跟着他进了死亡登记所。
这儿的亡者络绎不绝,身材样貌各异,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又预约的笑。
看的我啧啧称奇。
帅哥是死亡登记所的头头,他领口别着的徽章上序号是001号。
「你的档案中没有显示你的死亡过程和死亡时间,这样的情况我们默认你是自杀。」
帅哥声音高贵冷艳极了,他根本都没正眼看过我,只拿眼尾扫了我两下。
便说:「按照死亡登记所规定,自杀者,先得看几年厕所。」
看厕所的第三天,我就和死亡登记所的不少人都混熟了。
保洁刘姐跟我成了死党,保安王大哥在我摸鱼的时候替我盯梢,食堂李奶奶光明正大地给我餐盘里多放肉。
我也是在他们的口中,得知帅哥头头是这个死亡登记所的创办者。
人们想要踏上黄泉路之前,都得经过这里,在工作人员审核过档案之后,通过者走上黄泉路喝一碗孟婆汤了却过往,没通过的人——
「那个看厕所的,厕纸又没了!」
就在我百无聊赖闲到抠手指玩的时候,从女厕的一间出来一个女孩。
她身材高挑样貌清秀,越过我径直往洗手台那儿走,身上自带的香气让我顿时清醒不少。
我太无聊了,丢下手里的卫生纸卷儿,跑到她身边和她搭话。
「美女,你……因为啥死的啊?」
女孩正洗着手,听完我的问题,乖乖地关掉水龙头。
「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被我的妈妈杀死的。」
她语气平平淡淡,我却心头一惊。
「……啊?你……你妈妈怎么……」
她露出个淡笑,「我妈妈没有错,她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她辛苦抚养我二十年,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说罢,女孩走出厕所。
我站在洗手台边上,久久不能回神。
女孩看起来年轻健康,像是富裕人家里养出来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经历竟是如此狗血。
我扭头检查一遍,确认厕所里没了人,这才悄悄跟在了女孩屁股后头。
头头正坐在办公桌前翻阅亡者档案,女孩走上前,把自己的资料递给他看。
「李岁安,死亡原因,心脏猝死。」
不对!她不是说她是被她妈杀死的吗?现在怎么又变成心脏猝死了?
头头立马给她盖了章,「出门左转,祝你下一世平安健康。」
「不对啊!那个女孩子刚刚在厕所里跟我说她是被她妈杀死的,怎么和档案上的不一样?」我跑过去质问头头。
虽然你是个帅哥,但你要是干点什么违法的勾当,我是绝不会允许的。
头头依旧高贵冷漠,「你现在难道不该在厕所门口吗?」
我说:「厕所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我看谁去,先别管这些,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头头许是觉得和我这样的鬼没什么好说的,便把女孩的档案扔给我,「自己去看。」
亡者李岁安死于一场肆虐全球的疫病。
虽然母亲将她照顾得密不透风,她还是在疫情的末尾遭受感染,在一个夜晚突发心肌炎,没来得及挣扎几下便离开了世界。
我看着档案里女孩的照片,她和我看见的模样截然相反。
照片中她裹着厚实的被褥,剃着极短的头发,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面容瘦削,惨白得像是多年未晒过太阳。
她的身世凄凉,六岁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坏了脑神经,从那以后变得呆呆傻傻,话说不清,路走不直。
最初她还能在学校将就着上学,后来,老师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了家里,默默辞退了她。
自那以后,李岁安便被关在了那个叫做“家”的笼子里,再也没有沐浴过外面的阳光。
社区和街道的工作人员来找李岁安的妈妈,试图让她送李岁安去特殊学校,可都被她妈妈骂了出去。
她妈妈从此成为了她的老师、传声筒、拐杖、陪护员,心甘情愿地照顾自己被他人议论成“痴呆儿”的宝贝女儿一年又一年。
十二三岁时李岁安已经不能控制她的身体,她的初次月经伴随着失禁的小便从轮椅上一点点流到地上,汪成一滩污渍。
她妈妈下班回到家,看见的是坐在一滩红红黄黄液体里泪流满面的女儿。
十八岁时,李岁安腐朽了的语言器官彻底失灵,她顶多在嗓子里嘟囔两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二十岁突发疾病离世时,她165的个头,体重只有二十来公斤,瘦得像一把柴。濒死前都无力喊痛,来不及叫一声“妈妈”。
「这怎么当妈的!自己的女儿哪怕真是个傻子,总不能把她一辈子都囚禁在家里吧?生病的人难道和外界接触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皱着眉看李岁安的档案,忍不住跟头头吐槽。
「李岁安不还有个姐姐吗?她的姐姐为什么不照顾她,她妈忙着上班养活一家人,她怎么就好意思一点儿忙都不帮?」
「李岁安多可怜啊,自己感染了都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
我心疼地合上那本并不算厚的档案,这个女孩那么小,她的短短二十年换算成文字都不过十页。
头头把玩着手里的印章,看我一脸惋惜又生气的神情。
「你觉得是她妈妈的错,是吗?」他问我。
「当然是她妈的错!自己得了病不知道,回家传染给她女儿。她女儿话都说不来怎么告诉她不舒服,最后走的时候她妈都还在外头,等回了家,她女儿都凉透了……」
我不认可李岁安的妈妈将她关在家里的做法。
在我看来,任何人都拥有和外界接触的自由,不是还有研究表明,精神有缺陷的儿童若是在症状不严重的头几年多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多和人沟通交流,是有好转的可能的。
再不济,她妈妈可以送她去医院,送她去残障人士专门的学校。
「而且李岁安自己都在厕所里跟我说了,是她妈妈把她杀死的。」
我不信这样的母亲是真的爱自己的女儿,她大概率是觉得自己的傻女儿出门会遭人耻笑,自己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我忿忿不平,「这下好了,李岁安的妈妈终于解脱了,没有了傻女儿的牵绊,她才能过上好日子。」
一连几天我都在想李岁安,这个可怜的女孩有没有喝下一碗忘却过往的孟婆汤,转世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然而在死亡登记所的一天,相当于人世间的一年。
我还没有从李岁安的故事中完全抽离,便让我遇上了李岁安的妈妈。
登记所男厕的两间冲水器被按坏了,女厕的水龙头也老是漏水。
保洁刘姐支支吾吾说她想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她抹不开面子,想让我去找头头说一下卖个人情。